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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主周树德
老威著 (廖亦武)

采访缘起
      我爷爷就是四川盐亭县黑坪区的老地主,逝于1988年,享年84岁。他倒田地的霉,一辈子从没走出过县境。
      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吝啬,腊肉、花生放上七、八年,都舍不得吃。可据说借他钱的不少,均是几角、几元,人家不提还,他也不敢去讨。我一直想问他这是什么心情?现在问不了了。
  我的写作同行周鸣乐弥补了我的遗憾,他爷爷周树德也是乡村地主,现年89岁,口齿和头脑都还清梦。1998年2月3日,我与女朋友宋玉起个大早,搭长途客车,奔波几百里,终于当日下午抵达川北某县。翌日天晴,又乘车去一乡场,再步行数里,方叩访了周树德老先生。
      整理录音之际,我还忍不住叹道:“全国的地主成千上万,可象周老爷子这么有趣的土老财,实属稀罕。”

老威:老人家,您晚年有啥愿望?
周树德:愿望:我都成孤老头子了。虽然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姑娘,可现在一个也不在身边。他们都出息了,在外面工作。我的孙儿中数鸣乐最孝,他去年回来看过我两次。你是他的同事?
老威:朋友。也算同行,我们都写东西。
周树德:哦,文人。
老威:您这房子也太破了,鸣乐他爸也没花钱翻修?
周树德:他要我到潘家沟,跟着二姑娘,赡养费由他出。可哪个来守这祖宗地基?我一搬,就不是周家坪的人了,户口没了,地还划给别人种。您不要看这房子破,以前可是四合院。左厢房、右厢房、堂屋、耳朵房,下首的横房。我爷爷创下的基业,传给我爸,民国34年,我爸因操劳过度,撒手去了。他留下遗嘱,把田地、房产分作两份,我与我哥均分。那年鸣乐他爸已大学毕业,到江西跑滩去了,三兄弟中数他最野。
  我哥周树贵,是个败家子,我到了阴间,也要拉他到阎王爷跟前评理。他到了几趟县城,吃喝嫖赌不说,还染上鸦片烟。你们年轻一辈的可能不晓得,那年头若是染上鸦片烟,就完蛋了,万贯家产也经不起抽。不过一两年,他先卖地后卖房,最后典婆娘。她婆娘跳了几次堰塘,都没唤醒他的追悔之心,只好找到族长,要求分开,宁愿守活寡。族长唤了一伙保丁,把周树贵捆在树下,日晒雨淋一星期,想把他的毒瘾戒掉。可一松绳子,他就一阵烟跑到我屋里来借钱,磕头、打滚,自己抽耳光,最后撞墙,还威胁要点火把祖宗的神龛烧了。我太寒心了,就写下字据,与他断绝手足之情。他划了押,夺过我手上的十个银元就不见了。你想想,这样的人哪配活在世上!连族长那样的善人,最后也逼得召集全村乡亲,宣告周树贵已不是本乡人,如果他的狗腿胆敢踏进本土一步,立即打断。
      为了挣回面子,我起早贪黑,外出贩盐,我婆娘身怀六甲,还同长工一道下田。我发誓要把周树贵败掉的产业重新买回来,创业难,守业也不易。好在他的婆娘儿女都很争气,所以,我在民国37年把他的欠账还清后,仍然把她们娘儿三个从娘家接回,住右厢房。眼见一大家子,各有其所,六畜兴旺,日子越过越有奔头,我忙早晚上香,托祖宗的荫福。
      不料好景不长,解放了。50年县里的土改工作组进村,我被划成地主。村里有五、六个地主,而族长和保长都是恶霸地主,被押到乡里开完忆苦思甜的斗争会,就镇压了。我,鸣乐他奶,还有地主、富农一大串,都陪了杀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五花大绑。唉,我也是读过私塾的,懂得孔孟之道,积德行善。我从不坑人害人,可过去你敬我让的乡里乡亲,这时都变了脸,指指戳戳地斗争我。我家的两个长工,都当了贫协的委员。领着工作组上我家登记田地、房产、牲畜。地契、房契全被搜走了,这两个家贼,我一向待他们不薄。
      当然,天下的大形势就是富人遭殃,穷人翻身作主,想通了,也没啥,因为被瓜分掉财产的又不是我一家,改朝换代嘛,只要把命保住,还来日方长。所以我劝住老婆,莫寻短见;至于儿子,都大了,要与亲娘老子划清界限也好,远走高飞参加工作也罢,都随便,土改到了后期,工作组长还找我谈过话,表扬我态度积极,能配合政府。我心里肉疼,但只有点头哈腰的份。最让我想不通的,是我哥周树贵,那个败家子,居然成了贫农!当然,不管他怎样变成穷光蛋的,解放初期他的确沿街乞讨,唱莲花落了。若不是**,他早被饿死了。现在,天地翻了个,他在上我在下,他竟上台斗我,扇我耳光,骂我猪狗不如,不仅夺了他的地,还霸占了他的婆娘和儿女。真是活天冤枉啊,全村人都晓得是我周树德念手脚之情,积德行善,替他白白地供养妻儿老小,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我被气昏了,醒来的时候,四合院已搬进了四家人,我们一大家子,都被赶进耳朵房,还好,堂屋没拆,还可以偷着烧香。可周树贵占了右厢房三大间屋,一下子又有房有地有家室,成阔人了。哪个想得到,一个鸦片烟鬼竟时来运转!
      我一见他在院子里转悠,心里就堵得慌,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天长日久,也就认命了。私底下碰见,周树贵常问:“德娃子,你当了一辈子的牛,守住祖宗基业了?”我回答:“我是地主,你是贫农,要划清阶级界限哟。”他说:“逑,我的江山可是一杆烟枪打来的,若不是鸦片,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老威:你哥对你“忆苦思甜”呢。看来,要在农村找三代贫农不太容易。
周树德:败家是转眼的事,而
兴家则要看某一辈里出没出能人,田产都是几分、半亩慢慢积攒来的,要攒几十上百亩田地,弄不好会花几十年的光阴,甚至几辈人的心血。可家败如山倒,说没就没了。所以,在乡下找三代穷人容易,要找三代大户才不容易。
老威:以后的日子您怎么过的?
◙周树德:全国有那么多地富反坏右,他们怎么过,我就怎么过。土改工作组一撒,我就一直住现在这房子。祸从口出,只要少说话,本乡人也不会太为难你。过去,这院里安有一个喇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招集我们开会训话,20多名坏蛋,周围有十多名基干民兵监视。你看我坐的这只小板凳,土改那年钉的,多结实,屁股在上头磨了47年,面子蹭得比石板还滑。你看,还能照出人影子,我坐着,两只膝盖能夹住下巴。小的运动,在村里开两三次会就行了,运动搞大了,基干民兵就要押着我们,走十几里山路,到公社开会,好几万人的场面,台上坐两排领导,台下站着一窝地富反坏右,上百名,一站就是好几个钟点。每个领导讲话都很长,国际国内大好形势,中央精神的贯彻,再到省里县里,最后到公社,到具体的生产、阶级和阶级斗争。这种会,有时得开三天,天不见亮就起床做饭,烧包谷粑,尽量吃饱点,然后揣几个包谷粑坐在门坎上等广播通知,这样一出门,天擦黑才回得来,只要不点汽灯开“火把会议”,就算烧了高香了。五几年,我40多岁,长期肩挑背磨,身板结实,随便罚多久的站,我眼都不眨,随着岁数一天天高,腰就不行啦,一天天埋下去,幸好到了七几年,运动搞水了,押我们到公社的次数就少了,即使去,也允许幕间休息和解手,有时也允许坐着开,大伙对地主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也敢来串门了,乡里乡亲嘛,山不转水转,风水几十年,也有转回来的时候。
老威:小时候,学校里常请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代表对孩子们“忆苦思甜”,还吃忆苦饭,特别是参观大邑恶霸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后,受到了震动,我们都恨地主,恨剥削,不愿回到旧社会去吃二遍苦,受二道罪,您觉得我们这种阶级立场咋样?您是否想复辟,回到解放前?
周树德:你是明白人,何必用阶级斗争来蒙我?早过时了。我79年被摘去地主帽子,我感激**,感激**的改革开放,给了我第二次做人的机会。有错必纠嘛。当然,我没那么大口气,不敢说**有错必纠,我是说我有错必纠。现在,我们的生活那点不比解放前的地主强?有电灯、电视,肉随便吃,人上了点岁数,就只呆在家做点手工活,这在旧社会不可能,电灯、电视不提了,肉是一星期吃一回,鸣乐告诉我,监狱的犯人一星期也吃两回肉。我爷我爸,全是泥腿子,六、七十岁,还与长工一道下田,有时牛累吐血了,人就接着拉,就这样挣来的家产,还不如现在出去的打工仔、打工妹,两手空空出乡几年,就衣锦还乡,变戏法一般,要起新房了。若按土改时的标准,村里一半人都是地主富农。鸣乐他爸在省城教书,鸣乐这娃儿上了大学,听说还是博士,过去整个县城都没听说有博士。私塾先生说,胡适是博士,连皇上都接见过他,向他请教问题,你想博士的学问有多大。真是祖先修来的福。我小孙儿是博士,住在北京,说不定,中央领导也经常向他请教问题,康有为说,海内一家嘛。
      至于“忆苦思甜”,吃忆苦饭,那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都想通了。古人云:“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一个老糊涂,别无能耐,就帮儿孙把罪受了。开始,我的两个长工上台控诉我剥削他们,寒冬腊月逼他们下地,工钱也克扣了。我心里不服,因为我也与他们一道下地,新社会也没说冬天就不上班。渐渐,我想通了,这是命,这天下就是由好人和坏人组成,既使做不了好人,就只好朝坏蛋堆里靠。既使我这个小小的地主不想坏了,早就没有变天账了,但是,上面还有,复辟资本主义的阴谋时刻存在。比如高岗,比如彭德怀,比如刘少奇,比如**、**,我都做过他们的孝子贤孙。你不要笑,**中,就有“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周树德”的口号。我都不认得这些伟人,却攀上了亲戚,我还与**攀过亲戚,他为我们摘了帽,别说孝子贤孙,就是做牛做马,我也情愿。
老威:龙门阵摆到这会儿,我晓得您老人家心胸开阔,知命知足,难怪能享高寿。
周树德:我今年89岁,早活腻了,可咋办,越想死越死不了。堂房里那口柏木棺材,放了20多年,我还死不了。这已经是第三口棺材啦,前面两口,被白蚂蚁蛀了,棺材都死了我还不死。风水先生来看过好几遍,连夸我这边的地势好,耳朵房正处在东南角,把西北的风水全盖了,所以我周树德一脉,虽然被划成地主,劫数几十年,但终有时来运转,这鸿运不应在我这老不死身上,也当应在儿孙辈身上。鸣乐那孩子,因为成份不好,参军招工都不准,还偷偷哭过好几回,可79年我一摘帽,他就考上大学,双喜临门,不比当兵当工人强十倍。其它孙儿孙女也不错,都吃皇粮,告诉你,我的重孙子都读小学了。
老威:您就更应该多活几年,享享清福。
周树德:你都看见了,这座四合院只剩下我一人了,其它人死的死,搬的搬。好象我在东南角把阳寿占尽了,另外四家的男丁全没迈过50岁,你不信?20多年前,那半边院子就是满门寡妇啦,为首的就是我嫂子。我哥周树贵,我婆娘周王氏都死在自然灾害,不能说是报应,因为死者为大,哪怕周树贵是冤家对头。
老威:您还是应该跟儿孙住一起,有个照应。
周树德:鸣乐他爸接我到省城住过两个月,我憋出病来了。他是中学老师,挺受尊敬,我一个乡下老头,在高楼里住不惯,鸽子笼一般,还不能随便下楼透气,因为一大帮中学生会嘻嘻哈哈围上来参观。有一回,我坐在篮球架下面晒太阳,刚拉开裤裆捉虱子,就听见周围惊呜呐喊,若在农村,哪个管这个?可在学校,周老师的爸咋能当众捉虱子?还有我抽的叶子烟,儿媳她们也闻不惯,弄得我抽烟还得下楼。唉,大城市的规矩太多,上街入茅坑也得花钱,哪象乡下方便自由,拉泡屎在院子里,第二天早晨一看,没有了,野狗舔得干干净净。我一直与鸣乐他们赌气,几个小辈一直缠着他们爸妈,要拆这四合院,对,这已经不叫四合院了,三面都塌了,我住的这面,柱子里全是白蚂蚁,晚上能听见扎扎的声音。开始听的时候,我的皮都麻了,慢慢就习惯了。这房子正在变轻,说不定哪天就全塌了,可地基是石头夯的,蛀不坏,堂屋前这对石狮子,脑壳都被我摸光了,这是百年老宅,小辈们不晓得,一搬家就要我的命,再好的房子有啥用?
老威:没想到您还这么固执。这大概是做了几十年地主,被管制,逆来顺受够了,现在要自由。
周树德:对,我最烦人管我,儿孙们回老家,都不敢住这院子,害怕跳蚤。我养着猫,先是一对,后来就好几窝,这畜牲喜欢上床,挨人睡。人老了,一夜到亮,身子总是凉的,全靠它们给我取暖,赶耗子。我经常同它们说说话,说我们这辈人的话。前年,周树中死了,他比我大两岁,经常到院子里来,摆摆旧,现在没有人摆旧了,只有养猫,它们说不定是死去的人变的。冬天,它们钻被窝,呼噜打成一片,使我想起年轻时贩盐住店,一张通铺摆十几个人。
老威:猫会传染病菌的。
周树德:我的病菌比猫还多。
老威:嘿嘿,是这话。不过,这房顶太漏,好些地面积着水呢。
周树德:只要床这块不漏雨就行了。
老威:您对生活的要求这样简单?难怪您长寿。
周树德:象我这样,死活也没啥区别。
老威:您不象个地主,倒象个守破庙的和尚。
周树德:您觉得地主应该咋样?
老威:应该有变天账呀,小学课本里就这么写的。
周树德:您在开玩笑。不过,破庙也守不了几年了,村里人常常借故到我这儿来要东西,我编的背架子,蝈蝈笼,蓑衣,斗笠等等,我的碗筷也有人偷。按迷信的说法,长寿的人死了,参加丧礼的会将他的生活用品带回家给孩子用,以添福添寿,可我还没死,人们就等不及了。
老威:您是个风趣的老人,我和鸣乐还是希望你搬进城,当然,到潘家沟他姨家也不错,社会进步了,生活改善了,到处都有长寿老人嘛,打打太极拳、钓钓鱼,猫狗也哪里都能养,您试一试与别人交往,不一定就合不来,说不定,您的故事有许多人喜欢听。
周树德:我的棺材放哪儿呢?
老威:城里时兴火葬,您老不用带棺材。
周树德:烧成灰?那不行,魂就没法还了。实话告诉你,我的坟地都选好了,就在鸣乐他奶旁边,我留有空穴,好去处,风水先生看过,它正处在来凤山的尾巴上,所谓“龙头凤尾”,地脉旺着呢。我没功夫与城里人扯谈,我活得踏实,或许等大家都到了阴间,就该我向他们“忆苦思甜”了--现在一想到死,我就乐哈哈的,就觉得这地主没白当。为儿孙造福嘛,听说现在又可以买房买地了,地主又多起来了。
老威:您认为会再一次划阶级成份吗?
周树德:你们这一辈人的事,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