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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dinary People 07 中文档
百姓人家(2023), 秦俑/赵建宁选编

                                                                           1. 大米                   3. 茉莉          4.急诊室的故事
                                                                           2. 安生                                         5. 婴

 1. 大米
陈雨辰

      白小米把手里的捧花高高举起,她喊着:“白大米,我结婚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为了白小米的婚礼,我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我去西十三街买了一件大红色的长袍,宽松版式,没腰没胯,绣着西域风情的大花瓣子。这是我的一贯风格。我和白小米一起在妈妈肚子里十个月,如果不是我提前探头了几秒,那么我现在将是白小米。
      我买的袍子是丝绸做的。这也是我和白小米最像的特质:喜欢滑溜溜的东西。我穿着它从城西的老房子出发,这座房子承载了我和白小米人生前二十四年的全部记忆。第一天上小学,我们两个手拉手走出锃亮的不锈钢单元门,回头和楼上探头的妈妈挥手。第一天上大学,我们拖着各自的行李箱走出早已斑驳又重新涂了绿漆的不锈钢单元门,我奔向大西北,白小米奔向大东南。
      也许是命运终有分野,就像橘分淮北淮南,也许我们从十八岁那个走出单元门的下午,才终于开始各自独一份的人生路。在此之前,我们背着一样的小花书包,用一样的大容量水笔,穿一样的校服。从这天之后,我和白小米,终于开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花。
      今天我在白小米的婚礼上,眼见她的婆家人排排坐,想着将来的日子,她要如何独自面对这些曾经陌生的面孔。白小米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正咀嚼一口八宝饭,甜甜糯糯,足够的甜度使我忽略了一直讨厌的青红丝。
      我挥舞手臂,示意台上的小米:我在这里。
      白小米也许太紧张了,没看见我,随即转过身,把捧花用力向后一扔。捧花离我还有几米远时,被另一只手截和。我没有过多关注另外的人,只是一个劲儿冲着台上的小米笑。我甚至站起来,想让小米看清楚我的绣花袍子。小米忙着回应司仪的打趣,仍然没有看见我。
      于是我只好坐下来。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她披头散发,说一口纯正的鲁东方言。她说起西十里铺有一个很灵的神婆,顶着某位神奇的仙。我旁边的女人一边往嘴里塞食物,一边滔滔不绝,于是她的方言不单纯是方言了,已经是独立的小语种了。
      但我大概听明白了意思。这位神婆告诉小米的婆婆,拿两根红绳,拿两根头发,一直缠,一直绕。等到缠绕了九十九米,小米就可以进门了。
      我又吃了几口八宝饭。仔细辨认,其实这盘八宝饭根本没有“八宝",肉眼可见的是青红丝和红枣。我旁边的女人又说:“白小米八字弱,要有亲近的人为她补命才好。"
      八宝饭吃多了确实会腻。就是甜米嘛,甜甜的没烦恼,结婚都爱吃这个。
      我没听明白那女人后来又说些什么。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刚才没说完,我去买好了绣花袍子,又去做了一次美甲。白小米比我爱美,她的指甲时常五颜六色。有时她非要给我涂,我不习惯用有颜色的手敲键盘,就都拒绝了。我还记得上一次她要给我涂的,是豆沙色,于是我专门从西十三街跑到了东八街,找到那家十七岁时我们一起去过的美甲店。老板娘已经从一个稚嫩的黄毛丫头老成了两个孩子的妈。
      我还买了一双美丽的绣鞋一一黑鞋底象征大地,红色凌霄花是我的灵魂。我穿着大红色的袍子大红色的绣鞋,涂着豆沙色的指甲油,盛装出席我妹妹的婚礼。
      白小米轮桌敬酒,轮到我们这桌时,我眼巴巴看着她,她却像是从未看见我。她饮下手中的酒,对着一桌我们都不熟悉的人笑得热切。于是我起身,去拉她的手。
      白小米大喊一声:“妈妈呀,我姐是不是回来了?"
      我妈从一旁的桌旁起身赶过来,这时我才发现,主桌只有小米的婆家人。
      小米的婆婆围着大红披肩,目光狡黠。
      妈妈过来了。
      我拉着小米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自然,自由,整个大海都是我们的游乐场。妈妈站在我们身旁,她的脊背不再笔直,她的皱纹纵横生长,她的目光为我们祝福。就在此刻,妈妈张开怀抱,抱住了我。妈妈的泪水落在我美丽的袍子上。我的视线越来越游离,我开始看不清小米的五官,她似乎正在离我远去,就像十八岁那年,我们在机场分手,再也看不见背影。
      但是白小米,你的婚礼,我真的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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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安生

刘博文

      孜然,蒜末,小米辣。
      蚝油,白糖,香葱切成碎花。
      熬制秘方酱料,朝炉槽中均匀加人炭块,持蒲扇重重挥舞,不多不少正好三下,火舌腾地蹿起,汗滴进炉槽,发出扑哧扑哧的叫苦声。
      烟熏人眼。
      熏得江海抄起毛巾的手抬起复又放下,最终将沾满汗渍和油烟的白里透黄的毛巾紧紧攥在掌心,转过身去,要签子的工夫把阿笙训了一顿:“哪儿买的炭?”
      “依你吩咐,陆石河对岸胡祠堂巷尾撒,还能哪里?"学徒阿笙递过竹签,各忙各的两人没抬眼对视。"
      “胡说,好木炭烧出来成这样,当我瞎?
      江海手执竹签,一根根穿起。此时街边人声渐浓,墙上挂钟撞过六下,已至下班晚高峰。
      天边,月隐在云里,不时得见其清浅身影,显然,碗一样大盛着乳白色鱼汤的月亮,没能借到太阳公公的光。
      “要我说,今晚天气有变。
      “那照你意思,干脆别出摊,回家躺着万事大吉对不?“
      “有道理!"阿笙吐出舌尖,朝里屋奔去。他早预料到脑门要挨一下,只是借取尼龙雨布的名头匆忙避开,尽管师父出手的形式大于内容。
      “我可不小了,还一天到晚被说性子皮!"思索再三,埋怨终未出口,随喉结滚动落回肚子里,憋出阿笙满脸闷气。
      都是人,都要面子的。
      闷声不响撑开坐落于门脸外的凉棚支架,搭上尼龙雨布,简易的烧烤摊儿现出雏形。待过会儿人潮涌到雨布前头,有他忙的。
      阿笙穿一把签子就朝炉槽偷瞥上两眼,烟渐渐小了,师父的额头上渗出滴滴汗珠。做学徒已有三年,想当初刚来老城时,师父可不是这么承诺的。
      什么两年就能出徒,简直是满嘴胡言。
      不是什么事都能被时间磨合好的,久之师徒间便生了嫌隙。三年又三年,空口无凭的承诺等同于炉槽里炭火燃后的灰烬,风一吹就散。
      大不该听家里人介绍前来打工学艺,这年头工作得自己找才安生。
      许是心头装事太多,一支竹签不偏不倚扎中了阿笙右手食指,所幸档口活路正忙,师父自顾不暇,没曾发觉。
      不然,又要挨顿臭骂。
      如他挂在嘴边的念叨般。
      “烧烤,最重要讲究个鲜。张大爷清早河边收起的鱼虾篓子、李婆下堰塘深一脚浅一脚踩出的莲藕…还有木炭,别看同食材无关,干柴烧制出的炭块也确实没工业炭生火来得快,但它烧出的味道,有股木材原始的清香,与烧烤的鲜相辅相成。老主顾能咂出味来。烤到酥麻兼带点点焦煳方为上品。都是学问。“
      典型的小和尚念经一一有口无心。半句关于秘制酱料的话都没讲,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切,少给人玩虚头巴脑的!
      阿笙心里杂乱着,手头的活路却有条不紊地往下行进。给每张支开的折叠桌上摆放好烧至滚烫的三皮罐茶水,一天辛苦自此开始。阿笙负责写单子配菜,江海上手烤,末了,撒上葱花提鲜。
      时间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去,如同小时候散落在抽屉里那些舍不得吃掉,过期化掉的糖果,进入冬天复又在包装纸内凝固成形,等待某天再度见到阳光。
      人越大,越喜欢站在对立面看问题,从中生出的怨气就叫脾气。
      对待烧烤,江海明显发觉,徒弟近来越发不上心,经常找机会溜出去,像是在和谁谈事。
      难不成他也晓得老城改造的事?
      就在刚刚,因为征地的问题,江海跟拆迁办负责规划的六生在桥边大吵了。
      “就不能给我们老辈人留块门脸过点安生日子?咱早就过了推倒重来的年纪,经不起瞎折腾。“
      回到摊位,阿笙又不见踪影,越发证实了江海的判断。
      隔日,阿笙居然带着六生一道回来了,江海大手摆晃:“说什么我都不会搬走,不信你们敢硬来。“
      却不料二人根本没理会他,径自走过,在烧烤摊旁支起了卖三皮罐茶叶的流动摊。
      打不过就加入?一一没来由地,江海想起之前阿笙他们年轻人开玩笑时总说的话。徒弟像是看中了他的心思,接上他未曾出口的话头:“师父,咱可不是加入,确切地说叫加盟。“
      "加盟?“
      “对啊,老街翻新后,您老人家还是安生忙烧烤,阿笙出来单干,以加盟的名义,将老少咸宜的夜市三皮罐茶叶打造成品牌,以烧烤伴侣的名头捆绑推出,绝不抢烧烤的生意,您意下如何?"
      “还意下如何,"江海撇撇嘴,“不怎么样!“
      “傻小子,以为我真怕你出去抢生意?别人总说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我才不信!晓得拆迁为啥一直没松口,无非想多争取点还迁门面,给你接班时好大干一场,也对得起你妈的嘱托。"江海接着说道。
      “真的?"
      “难不成是煮的?师父我,大半辈子可只会一门手艺一一烤的。之前无非想熬实你那皮性,往后想做啥做啥,师父给你打下手。“
      阿笙闻言心头一抖。
      “抽空回去看看你妈。寡老一个,有你回去她的心才安生。"江海说着,敲敲阿笙的脑门,这回是成了他给徒弟递东西一一
      不是竹签,六生瞧得清楚,一枚创可贴,明晃晃的宛若天边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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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茉莉

唐呱呱

      毕业不多久,我就去京东上班,负责财务审计。这是一种专门给别人挑刺的工作,,很容易踩到人与人之间的暗雷。偶尔下班早,我常去公寓附近的一家按摩店,放松身体的紧绷。
      首先要选择一个按摩师。打动我的,是一张如茉莉一样素净馨香的脸。一道被钝器狠狠戳痛的疤痕,紧紧逼近她的左眼角,像白瓷上的花青。瞬间,我被一种温柔的同情心包裹,又或者是一种对弱者的优越感。
      一个多月以后,我第二次去,依然选她。
      "和你的气质挺搭。“
      她居然认出仅仅来过一次的我。更奇特的是,我上次来时的穿戴、衣饰、香水的牌子、三言两语的闲聊,她都记得。这样一来,之后的按摩过程,倒很像是老朋友见面,每一次揉搓,都多几分对彼此柔软度的了解。
      我决定,暗中帮帮这个带着六岁女儿的单亲妈妈。说来也算赶巧,一个天天戴草帽扛锄头的朋友,居然新开一家水果进出口公司。老板年轻有为,加上一股惠风和畅,公司稳稳走上快车道。单单缺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助理、女秘书、女经理、女管家。
      这位朋友也只是去过两次,心意非她莫属。这位新老板开出的工资,说句公道话,如果换作是我,也对得起一次跳槽。
      “谢谢。我在按摩店挺好。"这是朋友给我转述的原话,我和他一样震惊。
      "今天开心,就去找点钱,不开心就不去。这样会让我觉得,生活是我的。
      后来我继续去这家按摩店,继续点她。阿妞是那种开始像凉白开,越了解 就越有嚼劲,越想更进一步了解的女人。红红蓝蓝的人群里,她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打工者。进过各种工厂,帮助世界制造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有一个工友比她小一岁,笑起来一颗尖尖的虎牙。他经常路过男女生宿舍连接处的铁栅栏,随意送过一个橘子、一颗苹果、几首小诗。一次,几个人喝点小酒,他只喝了小小的一杯,倒像是喝得最多,贴在铁栅栏上猛拍,像是要用这声音来壮胆似的。三个四个站在旁边起哄,深夜里各种怪叫,他这才敢对着女生宿舍一阵一阵喊。
      “你死了吗?喊你赶紧出来见我!见我!你只说一句话!“
      他自始至终,没有喊出她的名字。他脱掉一只鞋,栅栏里扔过去。又脱掉一只鞋,又扔过去。鞋打在女生寝室的铁门,咣当掉地上。
      工厂里开始传出这事那事,有的没的。其实就是一阵风,当事人不回应,过几天自然散去。她偏不受用,一块钱买一张红卡纸,折折剪剪,最后把两个人的名字歪歪扭扭写在一起。第二天,他们都没去流水线,两张床铺只剩下空空的床板。那张红艳艳的“结婚证",别在男女生宿舍的铁栅栏上。像是邀请所有的工友,赴一场远方的盛宴。
      地址:幸福村芳草街32号。
      这男的据说很疼她,一只大手轻轻捉住她两只小手,拿着她做的另一个结婚证,轻轻扇动她的脸。卡纸上的红染在她的腮帮,常常让她鲜红一天。最激动的一次,他变出一把水果刀。眼角的那个伤疤,就是那一天“爱的印迹"。自从生下一个女儿,婆家人的几双眉毛,更是时不时飞出脸庞。女儿一天天长大,她不想女儿读懂大人的眼睛,听懂他们的话,她带着女儿搬了出去。
      “有一次,我生好长时间病,手脚软得不行,没法出去打工。还好一个房东,七八十岁,送来一小口袋虫米。我每天抓一小撮,一点点加水熬。早上中午光喝点汤,晚上才把米粒吃掉。我家咪咪特懂事,肚子咕咕叫,还尽是安慰我。·妈妈,你熬的牛奶真好喝。喝了什么病都能好。一妈妈妈妈,你看,里面还有肉肉。我的小肚子可高兴,还给我唱歌。
      “也许真正经历过什么是穷,当你开始赚钱,反而对钱没有那么渴望。"
      慢慢地,点她按摩的人越来越多,高峰期需要排队。匆匆来去的这座城市,仿佛也因为她红火一些,感性一些。每一个人,见过的没见过的,她都会送上一杯温温热热的茉莉。
      最后一次见她是某个周末,地点在公寓的楼道口。早晨八九点钟的样子,我抓扯着头发,惊奇地看着她提着锅碗瓢盆,身体的各个零部件,都挂着大包小包,打扮得像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准备返回似的。
      “人刚刚在一个地方落脚,就开始买, 买, 买, 买,各种下单。家具,电器,朋友,电话号码,好像这些东西越多,生活就会越好。我们慢慢说服自己,喜欢上这个地方,不愿意挪。其实它并不是那么好,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不去多想。我不喜欢这种爱上一个什么的感觉,它让人变得脆弱。"
      电梯门忽然打开,她忽然扭过头。一个男孩,玩着溜溜球走过。“我还以为是房东那个傻儿子。"
      楼道昏暗幽深,斜斜的一束光打在她脸上,她像一个灰姑娘。每每卸下身体上的一个包裹,仿佛就光亮一块。“这些东西路上带着费神。用不上,你就帮我处理掉。"最后,她一身自在,整个人在我的面前都光彩起来,仿佛风轻轻一阵吹,就能轻盈地飞上天。
      再次见她,是在朋友圈。我那个卖水果的朋友,晒出一组照片。他晒成黑炭,脸上到处都是阳光,就好像找到土壤的植物。原来他把公司总部搬到大山,开辟一个生态农场。所有的孩子,只要在一个铁桶里随便投几个硬币,就可以过去和羊待一个下午,看禾苗怎样喝水,晚上看着星星睡觉。
      阿妞是这个农场的女助理、女秘书、女经理、女管家。他们自始至终,据说都没有谈到结婚的事。她是农场里自由奔跑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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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急诊室的故事

邢东洋

      急诊输液室,护士站里坐着五个护士。三个穿深蓝色护士服的坐在里面,两个白色的坐在外面。她们身份不太相同,深色的负责查看病志,安排病人带来的药品。白色的实操,扎针、输液都由她们俩人来做。两个白色的小护士坐在护士站的桌子外面,没人来的时候,捧着一本特别厚的书在看,时不时还拿笔划线,做些标记。我猜他俩是实习护士,获得医院的正式聘用前还得经过各种各样的考试。
      我爸坐在我旁边输液。我没挨着他坐,我们中间隔着的座位上放着他的病志、CT片子和各种检查结果,装在袋子里。他坐在那摆弄手机。他看了会股票信息,然后看小视频。他跟我说,听说李亚鹏的书法作品卖了 500万,你觉得值吗?然后伸手把手机拿给我看。一会之后,他又给我看一个小视频,一个老太太在唱歌,洪湖水浪打浪,他觉得挺好听。近来他总在微信上给我一下他觉得有趣的小视频,但我从来不打开看。
      护士站护士的后面,是一扇大窗,另一边是乱糟糟的急诊外科处置室。有个女人在门口哭号,满地打滚。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个负责保洁的大姐进来,含混的跟护士讲了讲,我没听清。她是嘲笑的口气,看来那人不是患者。我站起来看那边,哭号女人身边围着几个人,有个小伙子用手机录像,有个女人在劝她,劝半天劝不好就气哄哄的走开。那女人就一直躺在急诊室的门口,好多人出去进来都要躲着她,或者从她身上迈过去。
      我爸给我讲了个故事。他说他看了个小说,说有个女的,公共汽车的司机,她的车被两个强盗劫持,她被迫停车,在路边被两个歹毒强暴了。车上的乘客没有人帮助她,她心中愤恨啊……我说我看过这个故事。我说,后来那女的开车带着那一车的乘客开下了悬崖,还是海岸什么的,我忘了。他说对,是那么回事。你也看过是不。我说是。一个对冷漠复仇的故事。我提到最近沈阳发生的公车爆炸案。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官方公布的调查结果,但我有个朋友做警察,我知道一些消息。然后我想起来,我昨天给他说过这事了。
      窗户那边又有很大嘈杂声出现,一个急救的老人被推进来,两个儿子陪着他。他们很特别,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甚至比刚刚那个打滚哭号的女人还惹人注意。老人的一个儿子一直在抢救的病床编大声喊叫:爸,爸,爸爸,爸爸,哎呀爸爸啊。另一跪在床尾,我看见他的背影,一抽一抽的,也在哭。站在床头那个儿子一直在叫爸爸,一边叫一边用拳头锤自己的头。突然他发起急来,大喊,大夫呢,赶快救救我爸啊!大夫就在他旁边,这时也生起气,皱着眉头说,你冷静点,你这样会影响我。
      输液室里的很多人都站起来透过窗户朝那边看。我爸没有。我坐下给他描述了一下。我爸说,出殡像这么哭的都不多。他问我那人看起来有多大。我说病人看起来岁数不小了,秃头,额头上好像有老年斑,估计有七八十吧。我爸说,那儿子应该比你大,怎么这么不冷静呢。我也不太理解,可能父子感情好吧。他嘿嘿乐,那也不至于,顺其自然呗,都在医院了,你还能怎么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问我爸,我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冻死的吗?我爸说,算是吧。这算是什么回答。我说,走丢了,冻死在外面?他说是,脑袋不清楚了,走丢了,家里找他厂子一块找,后来还真是厂子里人给找着的,送医院已经不行了。我问那是冬天?他说,嗯,11月11号。我说,那根我奶差不多啊。他说,是,几乎是一天。
      那边的声音一刻都没停。我又站起来看,然后又走到护士站后边的窗户旁边看。窗户的另一侧有百叶窗各自,走近了看的清楚些。那老人还在抢救,各种各样的仪器也陆续就位,病床边围着一圈医护人员。我注意到他们穿着好几种颜,色的衣服,白色的,深蓝色的,粉色,绿色的,好多颜色,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分的。
      等我回到座位时,我发现五个护士中,原本中间那个护士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于是她原来坐着的中间的那把椅子空了出来。我坐在座位上,盯着那把空椅子看。我看了半天,有那么一阵儿,我觉得很放松,像是一次特别舒服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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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婴

包文源
1

      为了让明日的太阳能够升起,他们需要在今天夜晚生下故事之婴。那个婴儿般的故事,发出的每声哭泣都是一行诗。它在黎明前被献祭给神,明日亦复如是。
      神阅读之后,如果满意,便将故事之中喜剧的肉体,赋予国中诸族。神阅读之后,如若不满,便将故事之中悲剧的灵魂,投诸疆宇四荒。
      在一个个为太阳接生的夜晚,企图躲避惩罚的人们发现无论如何重塑婴儿的身躯,它说出的每个字词都由喜剧和悲剧的偏旁部首构成,他们无法逃避叙事的诅咒。

2

      负责撰写故事之婴中诗意成分的,是以虫为名的族人。
      虫般的采集者,在薄荷叶的纹理上迁徙,沿露珠折射的光轨弹跳,五官像航天飞机机翼展开时那般播撒出红色、紫色、青色的雾。走人雾中的牲畜,融为诗意之虫翼上的一个斑点。
      液虫记录作息:
      凉秋或酷暑,于昼午与夜央,人曾排尿,尿液渗向地下,一滴滴包裹在一团无名之上,构成层层叠叠的地质年代表。在放射性碳定年法测定下,岩层上的尿渍如画卷展开,是一幅寒武纪、三叠纪、白垩纪的“上河图":过去雪花在几时化冻,昨日稻禾在何时收割,逝去的野火燃烧的温度一 一细说如河水流淌。
      简虫记录形变:
      一排排人站在舞台上,被传送到车间、厕所、食堂与教室。流水线前的纺织工人在他们的脊背上打下一个个孔,将写有名字的纸条捻成卷,塞入孔内。人的胸腔像灯笼,将纸卷烧成灰,将纸上名字压缩为一个轻盈的黑点,从人的耳道内飘出,粘贴在时间上,一个个黑点拼成了整片黑夜。你手中攥着一块糜烂如糯米般的名字,尚未烧掉,因此黑夜总会剩下一点微小的孔洞,未被填满。

3

      居住在乌衣国的喜鹊一族,生存于黑夜之土,负责书写故事之婴的悲剧成分。喜鹊互相将彼此的咽喉与心脏啄开一个裂缝,破碎的喜鹊血于绸缎绢布之上,赶在太阳升起前,临摹今夜的悲剧。
      一种悲剧:
      据喜鹊记载,千年之前,地球上并无沙漠。有一个古老的沙之国,每位沙人终生都行走在寻找一只鸟的路途中,直到找到一只唯独能嗅到他气息的鸟,然后沙人的身体才会真正开始生长:那只鸟每日啄食构成沙人身体的沙粒,用喙尖的一下下精巧撞击,将每粒沙雕刻成一座惟妙惟肖的雕像,雕像的面容、动作与姿态便是沙人正在记住的人与物,沙人通过鸟的雕琢形成记忆。沙人的身体是无数座水滴大小的镂空雕像构成的空中楼阁。行走于荒漠中的沙人,像一片海,阳光下映出的蜃楼是他若幻梦的意识。
      后来,海洋般的沙人一族,在荒漠中千年一遇的一场真正的雨中,身体逐一溶解,灭国。自此荒漠成为真正的沙漠,海潮退去,再也无人在沙漠中见过真正的海。偶尔,会有人看见阳光映出的海市,是沙人残存的集体潜意识,飘荡于风中。你细听海浪声,有沙人的呓语。
      一种悲剧:
      据喜鹊记载,千年之后,地球将重回冰河世纪,地表气温极低,任何生灵呼出气都会凝结为冰掉落在地上。那时地球上唯一存活的生物是一种飞鸟,它们从生到死只能飞行于千米云层之上,沐浴高处仅存的日光来取暖。疲惫的飞鸟歇息时,需要落回地表。随着高度下降,气温越来越低。飞鸟站在山巅之树的雾凇上喘息,低温下它的双脚开始结冰,冰霜沿着脚趾向上攀爬,它需要在冰晶蔓延覆盖羽翼之前,起飞。飞鸟携带着半边冰冻的身子,重新上升至云层之上,沐浴日光取暖,下半身的冰冻慢慢消融。
      无尽飞行的鸟,身下大地被冰川覆盖,凝结着每一只停下歇息时没有及时起飞的鸟….一旦翅膀被冻住,它们便只能永远留在地上,被永恒冰封进构成冰原的所有鸟类的历史。
      某夜,正在临摹悲剧的喜鹊,遇到了一位栖息树下的旅人。透过他的肉体,喜鹊看见他胸膛内一颗若琉璃状的心:他读过的每个文字在琉璃盏内燃烧,发出最温暖的光,照亮他身边的一寸黑夜。
      他的祖先是一种镜像兽,生来便痴迷于观察自身燃烧时发出的光。但他们镜像的身体只能看见外物而看不见自身。于是,镜像兽便互相模仿,扮演成彼此的样貌,点燃自身,让对方都看见自身燃烧的光。
      镜像兽们互相模仿,互相照耀,互相燃烧,构成了一座火光之城,有兽作为学校在烧,有兽作为医院在烧,有兽作为消防在烧一
      痴迷于体内之光的镜像兽,在历史上短暂涌现又迅速烧完。镜像兽流传下来的遗骨上,烧出的纹理,被人类用身体拓印成文字,一个胸膛拓印在下一个胸膛上,在人的亲密接触间传递。他们从用身体拓印出的文字里,翻译出学校、医院、消防一一用防火材质重新修建起来。
      镜像兽的后代们通过阅读这一古老仪式,模拟祖先的自燃现象。那片光像一道道浪,从树下旅人的七窍内流出。树上的喜鹊仿佛站在海中央,它注视着海底深处的琉璃光….万物悲剧,尽写其中。
      自此以后,喜鹊只鸣喜,不写悲。

4

      这是今天太阳升起时,神赋予他们的悲喜剧:
      将头提在罐子里的人,在黎明时分走过海岸,为部落里刚出生的婴儿点灯。
      他们要先看见光,才能学会说话。
      提罐者用一颗莲子一声声击打海岸,声母韵母的律动落在婴儿舌尖,他们用接吻来拓印祖先的铭文。
      莲子击打到生起火来,刚出生的婴儿能看见那颗莲子内部有无垠空间,里面居住着一种不会做梦的物种,他们终生都在寻找一个梦境….它能够将全宇宙所有生命的梦境联结起来,诞下最后的故事之婴,太阳藏于其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