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ese Stories in English
Ordinary People 08
百姓人家(2023), 秦俑/赵建宁选编
1. 你到底爱不爱我 3. 抓拍 4. 放木排
2. 对话练习 5. 丑妻
1. 你到底爱不爱我
陈力娇
他们是高研班同学,再有二十天就要毕业了,可是他们的恋情还没有结果,主要是她总想考验他,把自己交给一个人可不是草率的事,必须看出点儿真谛才能彻底舍出芳心。
这天他们去草原采风,全班三十几个人一路高歌,向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挺进。他和她都在队伍里,由于她不准备公开与他的关系,他俩就不能走在一起。他们若即若离,眼光却不离左右,他有时帮她拎包,她也让他拎,他拎起来就匆匆同别人一起前行,她则落在队伍后面和其他同学说说笑笑。
著名的天池有三个,天山天池,长白山天池,阿尔山天池。阿尔山天池是这次旅行的一个景点。其时大家跃跃欲试。但是从山脚上去要登四百多级台阶,之前曾有人来过这里,在天池旁留过许多影,就同大家说,这个天池,不及长白山的天池让人流连忘返,说白了就是个水泡子。
他从小在水边长大,对水本来就不感兴趣,此时一听要登四百多级台阶去看水泡子,就转身下来了。他下来时正逢她上去,她就一个人,她因在车上换衣服而落在了队伍后面。他看她走上来,就对她说,别上去了,没什么意思,都说是个水泡子。她听后则摇摇头,说,不,我要上去,你也要上去,来一回不上去,就等于什么也没带回去。
她说着继续往前走,她以为他会跟上来,当她发觉他没有跟上来而是下去了时,她深深地吃了一惊。她的身体很弱,正怀着他的孩子,登四百级台阶对她是个考验,他是怕她吃不消才让她别上去的,但他就是没有跟她上去,他应该跟她上去并一路照顾她才对。
他一个人下山了。
她一个人上山了。
她到达山顶时大家正准备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把天池留在她的相机里。她是最后一个和天池合影的人。她的内心百感交集,一阵阵激动。她感慨地对天池说,你太不容易了,到底把自己举在了最高处。
从天池下来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他们要登玫瑰峰,这一个小时她想了很多,她首先想到他不应该不陪她上去,不为自己也要为他的孩子。她其次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高山确实让人望而却步,但爱护自己却是他的唯一准则。
玫瑰峰到了,玫瑰峰以挺拔著称,如同一把利剑直插天空,如果说登天池很难,那么登玫瑰峰就难上加难,因为它陡峭崎岖,蜿蜒险峻,怪石嶙峋。它的伟岸之处,就在于它在平常之中毕现峥嵘。
天池他都没上,玫瑰峰他更不想上。她不明白他此行是来干什么的。
没有了他,登山时少了不少乐趣,她的心明显地同他一起留在了山下。登到半山腰时,她的腿开始发抖,她想打电话让他上来,但回头往山下望时,看见的是蚂蚁般的人群,分辨不出哪一个是他,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玫瑰峰是塑造她生命内核的一次冲击。当她到山顶时,一览众山小,心情的怡然与骄傲,是她重新规范自己的开始。上帝在造人时,不小心把女人的另一半给了男人,她想把她找回来以便还原。她以为那会是他,现在看不是。
一天之中的最后一个景点是成吉思汗庙,高大的庙宇给了她无尽的想象。就在她登上第一个台阶时,问题出现了,她的小腹一阵剧烈的疼痛,其实登玫瑰峰时就已经疼痛,只是她坚持着不去理会。
而现在不理会真不行了,她再也迈不动步了,并且一汪水已经从她的下体江河俱下。她做过母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扎在了腰间,挡住她的秘密,之后像没事人一样,潇洒而从容地回到旅游车上。
同学们游完成吉思汗庙,带着当年戎马倥偬的意境再上车时,发现她换了座位,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这不是她的位置,是同学小肖的。小肖看到她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当然就去坐她的座位。
这样她很容易坐在了他的身旁。他回来时看到她坐在了自己的座旁,吃了一惊,但马上对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之后她看到了一个奇景,他脖子上的白黑丝线变成了红丝线。她立即明白了,那是他把原来的那个“兔"的饰物, 成了其他饰物,那一定是他在成吉思汗庙买到了一个令他更称心的。
再看他的手腕,也戴着一串褐色的天珠,一排人造天珠鬼模鬼样地闪着賊光。她的心里顿感失落,她附在他的耳边说,没少买呀。他并不知道她不高兴了,他美滋滋地欣赏着自己的手链。从他的表情上看,她明白他只给自己买了,没有带她的份儿。她断定这绝不是他的疏忽,而是本性。
车子开动了,她坐在他的身旁,没再对他说任何话,她只对着自己的体内,像祷告一样默念:孩子,最后一次见见你的爸爸,到别处投胎去吧。
然后他真真切切看到,她苍白的面颊上,挂出两行清泪。他听到她给她丈夫打了电话,让他速速开车来接她,一刻都不能耽误。
---------------------------------------------------------------------------------------------------------------------
2. 对话练习
袁省梅
父亲在电话里叫儿子回来,说跟你媳妇一起回来,有事跟你们商量。
父亲的口气尽量柔和着,好像是,还有点请求。
儿子在电话里说好,又说,这几天忙,要不在电话里说。父亲不说,父亲说,那就等你们闲了吧,也不急。父亲说得吞吞吐吐,带着小心,带着谨慎,说一句藏一句,心事重重。撂下电话时,父亲的额上生了一层细密的汗。
父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儿子说话,没了以前的口气。以前在家里,父亲是王,说一不二。
那时候,多好的年纪……父亲的眼里有些潮润。父亲没想到上了岁数,脾气倒柔软了。在儿女面前,尤其强硬不起来。可是不管怎样,父亲还是要给儿子提说那事了。
父亲想着就要跟儿子儿媳提说那事,又有点不安,独自默默地坐了半天,抱起地上的板凳和木墩子,放炕头上,对着它们“两位”说,也没啥事,就是那啥。
那啥呢?父亲看一眼板凳,看一眼木头墩子。墩子上有个结疤,黑,圆,像个眼睛。父亲看着墩子,黑紫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父亲吭吭地干咳两声,搓搓手,点了一根烟,眼前吐出一团浓的白雾,对着板凳和墩子说,就是跟你们商量一下,下牛坡那人……你二婶说那人的男人死了好多年了……
是那个绒花。
父亲嗯了声,脸上噗地又是一热,忽地站起,看了板凳和墩子一眼,迅疾的一眼,眼睛就落到了屋墙上那几个大大小小的镜框上。镜框里镶嵌着照片,彩色的、黑白的,好几十年的光阴压在了一起,熟悉,陌生,灵动,呆板,冰冷,温暖。有一张黑白照片是父亲年轻时照的,好几个年轻人,坐一排,站一排。父亲在后面站着,父亲的旁边是一个女孩,绒花,轻轻地依着父亲,羞涩地笑。都是青枝绿叶的年龄,蓬勃,饱满,汁液充盈。那时候,多好。父亲眯起眼,看着,直到把眼看酸了。
回头,看见炕上的板凳墩子,才想起要说的话,吭地笑了一声,又说,你二婶的意思是,能不能叫绒花过来?我的意思是看你们,看你们是啥意思。
父亲说得像绕口令一样,涨红着脸,话说得疙疙瘩瘩。
绒花和他的事,很久以前了,黑白照片时的事,儿子儿媳都知道。老伴儿在世时常提说绒花和他的事,拿绒花开他的玩笑,说绒花咋偷偷地给他塞一块红薯,他咋在回去的路上等她……老伴儿说时,父亲就嘿嘿地笑。结婚,却由不了父亲。父亲的父亲跟绒花的父亲有过节,不同意婚事,父亲无奈另娶。可老伴儿说顺了嘴,有时,就把话端到了孩子面前。老伴儿也只是玩笑,几十年的白里黑里,父亲什么心思,老伴儿最清楚。
墩子噗地笑了一下——父亲知道,儿媳肯定会笑。老伴儿一说起绒花,儿媳就会笑,就缠磨着问还有啥事?还有啥事?儿媳说,没想到爸还挺浪漫。儿子不高兴,剜儿媳妇一眼,说你说的啥话?没大没小。有一次,因为这事,儿子和儿媳还吵了几句。是端午节吧,儿子儿媳回来了。老伴儿开心,说着话,又提到了绒花,说那人,十里八村也找不到比她好看的,那一双吊梢眼,水流光滑的,眼风一漂,不吃勾引了多少男人的心,你爸……父亲打断了老伴儿,说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提。儿媳悄悄地用胳膊碰儿子的腿,眉毛一挑,下巴点着父亲,说,不怪是父子。
父亲记得他当时没听清儿媳嘀咕了什么,就听见儿子斥责儿媳不要瞎说。儿媳白了儿子一眼,扯扯嘴角,说,有其父有其子,没含糊。这句话,父亲听清了。现在,父亲想起来,捏着烟的手就抖了一下,看着墩子说,有其父什么?你妈都走了5年了,喝口热汤,也得我煨把柴,黑里头疼脑热了还得自己挣着倒口水……父亲说着,就有些伤感,一根烟抽得云云雾雾。
好半天,父亲才对着板凳墩子说,你们商量商量,看这事,行不?
父亲说,绒花,是好人,勤快,我们在一起,也就是个伴儿,搭伙把这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日子过了。
父亲说,生活上的事,你们别担心,地里的粮,够我们了。
父亲说,她说了,生不要你们养,死了,也是各埋各的,不要你们花一分钱。
父亲说,我老了,黄土到脖子了,有她,你们该忙啥忙啥,也不用操心我了。
父亲看着板凳墩子,说,你们要是不同意,就不说了。
板凳墩子不说话,没人跟父亲说话。
父亲是把板凳当儿子、墩子当儿媳,提前在练习对话。
父亲说,你们说呢?
父亲看着板凳墩子,慌乱地咂了一口烟,烟还未从嘴里吐出,心口就酸疼了起来,旋即,又吭地笑了,骂自己真是呆了,把板凳墩子真的当成儿子儿媳了,他们,说不定会同意呢。
---------------------------------------------------------------------------------------------------------------------
3. 抓拍
陈敏
老范说我欠他一条人命,初听之下,我震惊不小。
这事还得从我两年前的一次出差说起。
那是个冬天的上午,我要去北方边城参加一个园林景观学术研讨会,正准备搭乘长途汽车去省城,再转乘火车去千里之外的边城。
刚买了票,就听广播里说这趟车要晚点一小时,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等候,一转身,竟看见了老范,他背着一个流行的斜肩挎包,从一辆刚进站的大巴里钻了出来。
老范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赶上来紧握我的手,说他刚从福州出差回来,又急切地问及我的行程。得知我要去遥远的边城,他立马决定:“这样吧,我陪你走一趟,你知道不,咱们的老乡王改子在那里当市长,王市长啊!你知道不?"
说到王市长,老范双眸闪闪发光。
“小民不关心政界人物!"我回了句,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心想,他大老远出差刚回到家门口,绝对不可能再出远门,除非他脑袋有问题。不承想,他抓过我手里的车票,一扭头,钻进售票处,又拿出了两张票,说:“我把你的票退了,又买了另一张车票,上车就能走,赶紧走!"老范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上了另一趟车。
车行途中,我沉默不语,却丝毫不影响老范说话。他一路上谈风景,侃过往经历,说到王市长小时候不仅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尿床王"时开怀大笑,全然不顾及邻座人投来的目光。
他还时不时地关心我的身体,说一个人长时间沉默不是好事,可能是大病的前兆。
下午一点多,到达省城火车站。
为了赶路,直接买票上了列车。火车票450元一张,出于礼节,我主动买了票。
人座,老范让我将他的旅途花销先垫上,回去统一结账,见我没吭声,他又东拉西扯,说是给王市长和一些熟人打电话,直到两个小时后,他的手机没电了,才停了下来。他又从斜兜里掏出充电宝给手机充电,他说他的这个充电宝是省城一位代理公司老总送的,一万多块钱呢,充满一次电,能供手机用一个月都不带欠的。末了,还大方地说,他充好了让我充,随便用!
看我不太回应,他又挑起脚尖让我看他的鞋。
“你看见什么了?"他问。
我想说我看见了一只臭脚。想想又没说,只好把头迈向窗外。
“不识货了吧!这是正宗的手工定制皮鞋!是一位药业公司的总裁给我定制的!这鞋全球最贵,八千多元一双!没有人情关系的话,排队一个月都不一定能买到一
半夜时分,列车行驶在空旷的野山峻岭间,显得格外急速。老范终于吹累了,没一会儿,便把头搭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本来就没有多少睡意,这下肩膀上又多扛了个脑袋,真是不好受。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儿好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凌晨五点钟,列车到达边城火车站。北方边城的冬天凌晨,气温已降至零下三十多摄氏度,冷空气呛得人无法呼吸。老范冻得直跺脚,猴子一样跳着脚走路,边跳边说:“这个城市,一切都由咱乡党王改子说了算,他在这里当市长,说实话,咱在这地上走一步,地板都得晃三晃;咱踩上它一脚,都能引发一场地震!如果咱犯了交规,不是吹,交警罚咱都得挨洋锉呢!可以说,咱就能在这城里横着身子走!" 看他豪气干云的样子,我突然没忍住,哈哈哈一阵大笑。
终于等来了出租车,赶到我开会的酒店。
老范说,他中午要被市长接去吃午餐,将和我做一段短时告别,还得意地说:“这下把王市长的腿抱住了,他怎么也得管我几天饭。" 两天的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返程的列车上,老范跟来时一样,谈兴依旧高涨,一路上又是滔滔不绝,跟上下铺的旅客聊天聊地,最后聊到了摄影。
对了,我怎么忘记老范还是一个摄影师呢!纵然他的许多行为让我厌恶,可他却身怀一项我无限钦佩的技艺。老范的摄影技术绝对高超。他痴迷于拍摄自然界的各种鸟类,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拍摄了数以千幅绝美的鸟类杰作。他尤其擅长抓拍,并自我吹嘘说,善抓拍的摄影师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摄影师。
一觉醒来,到站了。车窗外,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出站,老范悄声对我说:“那王改子变了,他根本就没见我,说他出差去了外地,让手下人给我安排了宾馆,吃了几顿自助餐就把我打发了,可我在电视上分明看见他就在本地呢!"老范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失落。说完,老范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范走了,再也没有提及一路上花销的事。
一日,我正在画室赶画,肩膀突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是老范。我有些气愤,警告他:“别这样神神鬼鬼的,会吓死人的。"
老范不以为然地说:“拍你一下咋的了?你还欠我一条人命呢!"说完,他递给我一张报纸….一周前的《州城日报》。
老范指着报纸缝隙里的一则新闻给我看。
一周前,我本该乘坐的,后来被老范逼迫改乘的那趟开往省城的晚点班车从秦岭上跌进山沟,造成了12人伤亡的重大交通事故!我呆立在桌旁,半天无语。
我当即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坐下来,和老范喝了一下午的茶。
半年后,我准备出一本个人画册,需要一张个人近照,在好多张专业摄影师为我拍摄的照片中挑来选去,都不十分满意,唯有老范在火车上为我无意间抓拍的那张肖像最有“味",我最终确定,用它作为画册页面的压轴照。
---------------------------------------------------------------------------------------------------------------------
4. 放木排
蒋冬梅
6月里开始放木排了。木把们从长白府出发,驾着铺满江面的木排顺流而下,像祖先骑着巨大的狗鱼那样逐浪。他们并不为征服什么,只想顺着自然的脾性,讨一条生路。大江就是出山的路,生长了上百年的树,活着的时候站在山里听风,伐倒之后把身体交给江水,折在哪个哨口、碎在哪段恶河,都是一棵树的宿命。要是能顺顺当当,过了那一百来个哨口和险滩,完完整整地摆上南海码头,那才是一棵树的圆满。
在江上放排,靠的是眼力、力气和运气,可木把头徐老大偏偏是个半瞎,常年戴副小圆墨镜。木把身上凡有残疾,都得问问脚下的江水,江水虽是软的,但比刀子硬,人就像鱼一样,得拿血肉之躯去拼争。山上的树都有长斜歪的,人世间的路也不全是直的,身有残疾的人成了能人,“道行"一定不会浅。从二道江到南海的每一道弯,徐老大只听水声就能辨得清清楚楚,拿命和大江搏斗过的人,身上总有一种骇人的气质,整个木帮没有不服徐老大的。
再长的路途,总有到达的日期。木排一驶进平静的港口,岸上女人那鲜艳的绸裙就飘过来了。木把们知道,生活是有颜色的,女人就是日子的颜色,不只女人,就连南海都是有颜色的,花花绿绿的船旗随海风飘着,一切都是五彩斑斓的。
把命拴在裤带上的人,放纵时也不要命。木把们把命交给水,交给石头砬子,交给沿途一百六十三道索命的关口,最后再交给南海岸上的享乐。木排到南海的这晚,徐老大放了话,上岸找相好的行,只是不能找江边穿绸裙的女人。撂下这句话他就再也不多说了。男人都急着往岸上跑,见了江边穿绸裙的女人,也不管不顾地被牵着去了。
江水出山走水道,孬人挣钱走鬼道。木把们在水上漂了大半年,岸上的人也等了大半年,从木把兜里掏钱,他们自有一套把戏,素玩、花玩,一套活儿下来,就把人榨干了,钱也掏空了,木把们把红指头印按在欠据上了。
这时候木把后悔了,想起过黑石砬子时,江面陡然变窄,等他们绕过险滩来到水稳处时,看到岸边站着穿新布衣的女人,她们鬓上插着花,脸上涂着粉,新衣服上还带着折痕,可是掀开衣大襟,里面的褂子补丁摞着补丁。这些女人像刚经了霜的植物,虽还剩几分颜色,但大都是家里遭了难的良家女人。她们站在岸上朝木把们摆手,木把们眼巴巴地望着,也看不清她们的脸,只是舍不得水天一线之间那一抹颜色。
徐老大知道,这两种女人像两条路,木把们遇上了,就像遇上江上的岔口,可遇到江上的岔口凭一支篙,而遇到女人的岔口,则凭头一眼的眼缘。不知怎么的,当年他过黑石砬子时,只看了一眼岸上的女人那带着折痕的新布衣就动了心,他仿佛能看得见里面的补丁,看得见女人日子里的苦。他默默地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她的家在远远的山崖,有着黑洞洞的窗口。
故事就像浪木一样沉到水底了。徐老大在江上来来回回漂了一辈子,他已看不清岸上花楼挂的红灯笼,也看不清女人绸裙上牡丹花瓣样的图案。他听那些咿呀做戏的曲子,比不得江上的风,风一吹什么都散了,灯火在江水里碎成了浪花,一瓣一瓣地抖落。
他不下船,整天坐在船头,滑动手里的两块石头。那是长白山里两块普通的火山石。可哪块石头不是从山崩地裂里来的,拿在手里像握住千万年似的。有个新来的木把叫凤义,他玩了三天就回船了。徐老大问他咋不玩了,他说尝尝滋味就行了,手里的钱是拿命换来的,人不能败祸自己的命。徐老大说他:“江水吞不了你,女人缠不住你,就像我手里这两块石头,扔到水里沉不了底。"
几天之后,木把们回来了,徐老大听脚步声就知道,人回来得不齐。人在水上,路只有一条;离了水,路就有千万条。没回来的人,跑上岸跟人学做买卖去了,或者搭上个女人顶着大海往南去了。凡是回来的,还得拿命在江上搏,换来木头,来年再上岸,跟着绸裙女人走。水里有他们的兄弟,有他们的宿命;岸上有他们的安稳,有他们的陷阱。他们把一条路,从水上走到陆上再走回水上,走成一个圆,终点仍在水上。
他们赶回长白府的路上,青山倒映在平静的江面,船逆着水像卷着一幅画。回来的人,凑不上一个木帮了。放的排一年比一年少,卖了木头分了红,掂掂左手的钱,再掂掂右手的命,叹一声觉得不值。在一个滩口停歇的时候,徐老大放了话,说愿意下船的绝不拦着。过了一夜就有不辞而别的人。徐老大坐在船尾,手里滑着两块火山石,影子孤零零地映在水面。
船又经过黑石砬子了,本来宽敞的江面一下子变窄,波涛汹涌,风大浪急,一个巨浪翻过来,把人和船都埋了进去。等浪头翻下去,船又在水中挺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徐老大没了,船头船尾找个遍,也不见人影,只看见船板上滑动着两块火山石。
凤义捡起那两块火山石,顺着船舷扔到江里,石头在江水里翻了几个滚,又浮上来跟着船漂。这时,岸边一个个穿花布衣的身影向他们招着手,可是船一会儿就把她们掠过去了,连一抹颜色也没有留下。
---------------------------------------------------------------------------------------------------------------------
5. 丑妻
赵淑萍
小周村的一大片地,就数李二的那块地长势最好,一年四季郁郁葱葱。韭菜、蚕豆、雪里蕻、榨菜。白菜... 人勤地不懒,李二种的作物季季丰收。
李二和他老婆,几乎每天都泡在地里。天下起了毛毛雨,他们埋头除草,没有察觉。后来雨大了,他们好像还是没察觉。这时他们的女儿,头上扎一对花蝴蝶结,蹦蹦跳跳地过来给他们送雨衣了。秋天,天黑得早。在浓重的暮色中,李二踏着三轮车载着农具或者收割的作物。他把车速放慢,他老婆则在后面紧跟着。有时候,没有农活可干,他们也要到地里来绕一圈。
李二的老婆,大骨架、方脸、发短眉粗,身材平平少有女人味。她像一个锯了嘴的葫芦,从不和人言语,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小时候患过脑膜炎,反应有点迟钝。李二呢?小时候读书很刻苦成绩也好,后来中专毕业风道乡里当会计。那时,他算是吃了皇粮,是个有身份的人。但李二家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于是他就起了邪念,贪污了几十元钱。那年代这是大事情,后来他被开除回到了村里。李二从此就每天泡在自留地里起早贪黑,有意躲避村人的目光。他家里穷,样貌一般,又有污点。到了该成家的时候,那家闺女愿意嫁他?后来,就娶这个老婆。
娶了老婆后,常常是两个人一起在地里忙。李二比以前开朗了些,在路上也能淡定地与人打招呼了。可妻子总是闷着头干活闷着头走路。不久,他们有了女儿。这女儿眉清目秀,还咿咿呀呀特会说话。李二的老婆也开始跟姐妹们一起到镇上逛街。她自己很少添置新衣,倒是舍得给女儿买漂亮衣服。后来,还学着给女儿梳辫子。女孩的两根羊角辫上扎一对花蝴蝶结,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甚是好看。女孩后来上学,成绩也很好。
李二的老婆虽然丑,而且有些痴呆,但是从不拿别人的东西,不像东头的王五媳妇。那位也得过脑膜炎口齿不清,但特爱缠着人说话。她老是采人家地里的东西,摘人家树上的果子。有人告诉王五,王五就说:她傻痴,你们还和她较真?李二的老婆手脚干净,有一次她女儿摘人家地里的番茄,被她用镰刀柄打了,打得自己都眼含泪花。她干活手脚慢,但从不偷懒。有一样活儿她很拿手,那就是挑荠菜。荠菜若长在干硬的泥土上或道路边,叶子比较硬,紧紧匍匐在地上。然而在松软肥沃田地里傍着菜长,青葱碧绿肥肥长长。李二老婆专门在菜地里挑荠菜,动作熟练,一会就挑满了那只老旧的杭州篮。她女儿最喜欢吃的,就是荠菜炒年糕。
这么勤劳的两口子,没有口角没有是非,村里人都对他们心存怜悯。只是人们暗中也疑惑,这样的一对夫妻恩不恩爱?李二到底对媳妇好不好?
那一年李二盖起了房子,房子很高很气派,这让人们对他们刮目相看。那一年李二地里的南瓜丰收,装了一车又一车,卖了好几千块钱。但是,那天他老婆突然不省人事,李二发现时已没了脉搏,手脚已经凉了。尽管如此,李二还是执意让女儿叫救护车,好像期盼发现奇迹似的。当医生告诉他已经回天无力时,李二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回来时,李二拿出装修的钱对妻子的娘家人说:后事要办的风风光光,样样不能少,不能亏待了她。那日李二为老婆换上新衣裳,而且请人给她化了妆。“其实,她一打扮还是挺齐整的。”人们议论着。李二为老婆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的灵,悲伤得不能自己。李二还在棺材边说:总以为你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从来没想过你会累会生病...
李二家里的那块地,从此荒芜了。李二地里有好多堆放的南瓜,本来是准备继续装车去买的。后来,就任其堆放在那里,最后都腐烂了。地里长满了杂草,荠菜的茎叶抽得老高,顶着密密的花。以前,李二老婆都要挑最嫩的荠菜去给女儿炒年糕,由不得荠菜长老。“老婆一死,李二没精神种地了”人们议论说。
“爸爸,我要吃荠菜炒年糕。妈妈以前经常给我炒的。”女儿那天对李二说。父女两人第二天跑到地里。再过三天就是元宵节了,在这里有“正月十五烧坏虫”的习俗。但是,李二提前烧了起来。很快野草枯枝都成了灰,“李二,等十五烧吧。”有人喊。“过几天要变天了。”李二说。而李二的女儿,这时候梳着一条马尾辫,绑了一只发夹,在那儿跟她父亲一起烧。小女孩,好像突然长大了。
过了几天,在那被烧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李二种上了草籽。“过几天一下雨,这草籽马上就长。” 李二站在田间小路上,对人说。其实,他心里想:菜长起来了,徬着菜长的荠菜又肥又嫩,这样闺女又可以吃荠菜炒年糕了。她又想起走了的妻子,总觉得她还在地里,想一想就发呆。楞了半晌,他又向地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