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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dinary People 10
百姓人家(2023), 秦俑/赵建宁选编


                                                                                      1. 巨鸟         3. 智齿          4. 祭灶爷
                                                                                      2. 消失的她                       5. 挑纸


1. 巨鸟
佟继萍

      小镇里唯一的动物园里游人稀少,空荡荡的,冷清得有些凄凉。动物们躲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打蔫,偶尔发出奇怪的叫声,是抗议还是孤独只有它们自己知道。
      莱利园长火烧眉毛,语音分贝增高,手臂上下挥舞,声音像要掀开屋顶。再不想出新的对策,甭说动物们没吃没喝的,人也得喝西北风了。大会小会开了无数次,还是无果。一拨人主张减员增效,驯鹿馆费用大,不如加大猴子的数量,把驯鹿馆改成猴山。另一拨人主张采用森林资源吸引大自然的鸟,用美化环境吸引游客。马上就有人反驳,若动物园没有驯鹿谁还会来看动物,鸟是大自然的稀有产物,到哪里找那么多鸟去。
      窗外一条彩虹闪过,落在动物园内。
      砰!砰!砰!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保安跑来报告,动物园里飞来一只巨鸟,七彩羽毛光亮耀眼,是从没见过的大鸟,长着人的体貌,身体浑圆,上肢翅膀宽大,下肢短小粗壮,鸣叫高低错落,悠悠扬扬。
      救星来了!莱利园长拍手叫好,真是天降吉鸟!拿起电话赶紧上报。
      动物专家第一时间到达,州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越野车开进动物园。
      地方电视台来了,省城的电视台也来了,摄像机跟踪报道。
      巨鸟降落的消息上了头条新闻,动物园成了小城的角点。
      巨鸟被护送到单独的鸟舍,莱利园长就差没顶礼膜拜了,还安排专人照顾巨鸟。说也奇怪,这只巨鸟羽翼丰满声音洪亮,见到老年人很有礼貌咕噜出一串问候声,见到小朋友欢快地鸣叫,见到穿漂亮衣裙的女子,则展开双翅翩翩起舞….
      驯鹿、猴子们也都被感染了,一个个不甘平庸,都积极表现,动物园门口排起长队,有人天不亮就来占位了。一票难求,园长背着手,迈着方步在动物园里横晃。
      上级部门专门拨款为巨鸟定制了一个豪华鸟笼,摆在动物园中心广场,远看仿佛挂在空中。
      鸟笼顶与四周有自动闭合玻璃窗,为鸟遮风挡雨吹冷风。伙食费翻了一番,巨鸟的身体又浑圆了一圈,羽毛褪了颜色,四肢有些退化,翅膀一扑棱,笼子外都在刮风,巨鸟好像在练习飞翔。
      只见巨鸟头先伸出鸟笼,收起宽大的翅膀,冲出鸟笼,扇动翅膀,飞向天空。它试着飞了几圈,可能喜欢上了这种自由如风的感觉,然后展翅往动物园外飞去。
      莱利园长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巨鸟在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慢慢变成了一个黑点,无奈停下了脚步。
      游客们听说巨鸟飞走了,堵在大门口要求退票。驯鹿、猴子又蔫蔫地回洞里了。
      莱利园长急火攻心,感觉自己要被太阳烤干,于是顶着40℃的热浪,走进巨鸟的笼子里。冷气从四面袭来,园长感觉很舒服,在笼子里转悠起来,眼前出现巨鸟的影子,只见她张开双臂有了想飞的欲望。
      莱利园长有了新的工作思路,连夜召开会议。选出有舞蹈基础的年轻员工,为每人定制一身巨鸟的羽毛披风,加班练习像鸟一样飞翔与歌唱,游客稀少时,在林荫深处列队排练。有人说,耳边总有鸟的歌声。
      动物们被园里的热闹气氛感染,驯鹿顶着太阳表演,猴子随着乐曲不停地翻跟头。
      夜色阑珊,在巨鸟表演的笼子里,火把燃起,一堆、两堆、三堆… 五堆,园长亲自带队,穿上用鸟羽缝制的演出服,围着火把飞啊唱啊。乐队叮叮咚咚,铿铿锵锵,一场名为“浴火重生"的大型歌舞秀开场了。
      火光,月光,恍如白昼。欢呼声戛然而止,附近不明真相的救火车呼啸而来,在人群外架起长臂,水流如注喷向篝火。
      女园长发现有问题,立即叫停演出,疏散观众。篝火熄灭了,“巨鸟"们成了落汤鸡,耷拉着翅膀。
      消防队长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一声令下,收队。
      轰隆一声,表演场地塌陷了,鸟笼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后经专家多方论证,鸟笼下面竟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古代宫殿,具体朝代只有待考古学家来慢慢揭秘了….
      莱利园长因工作得力,得到上级的奖励和提拔,动物园也因此改为博物馆,人人都有了新的岗位。提起这些,莱利馆长总是会从那只巨鸟说起,她泪眼婆娑地说:那可真是一只吉祥美丽的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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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消失的她

徐建英

      一路舟车劳顿,经大庾岭过梅关古道,行至梅岭时,夕阳已经西下。一个女人候在梅岭驿道边。看到我,她腿脚一崴一崴地迎向我:“你终于来了!" 我看着她的瘸腿,感到意外,反问:“我们见过?"
      她笑笑,没有答我,伸手接过我的包袱,又一崴一崴地在前方引路。
      我出生在临川的一个书香门第,三十三岁中进士,在外,略有几分薄名。此次来韶州,仅为一个梦而来。一个我无法说清的梦。梦里我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在一片开满梅花的坟前,这声音真真切切,当我起身想追问时,她消失了。每夜如此,相同的梦境。那一大片开满梅花的梅林,声声悲怆的唱词,让我夜寐不安,最后只得任由梦境的牵引,一路向南。
      走在我前面的瘸腿女人年约四十,她身着藏青色的长袍,发鬓高绾,以一根木钗绾于头顶。我满肚子的疑问,正欲一吐为快,可无论我怎么追问,她只是背着我的包袱一崴一崴地在前方引路。我停下,她便站在前方等我。奇怪的打扮,怪异的行为,好在我并没有感觉到她对我的恶意。
      在一座青灰的瓦屋前,她推开门,招呼我落座,为我打来热水,端上一碗小粥和几碟素食后退下。连日的劳累,我也顾不上心中的疑惑,匆匆洗漱之后,桌上食物很快被塞人肚里。抬头打量,屋子里的摆设极其简单,但给人感觉干净清爽。正堂设有香桌,案面有尊女像,似道非道,似尼非尼,模样俊秀,只是眉头深锁。
      看到这尊女像时,不知为何,我的心莫名一痛。
      走出屋外,借着将暮未暮的一丝微光,我走上了一条狭长的鹅卵石路,石道两旁,大片大片的梅花怒放,几枝梅枝垂向路阶,在晚风中摇曳。在一处雕着牡丹花的八角重檐的亭子前,我收了脚,亭子的檐角向天飞翘,葫芦宝顶置在亭盖,八根朱红色的柱子。我颇为熟悉,千回百转,原来真是梦境中无数次出现的场景啊!
      坐在廊栏的柱椅上,我睡意渐浓….
      似乎听到有人在唱,声音哀哀切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悠长的女音,声声直人心扉。我看不见她的影子,更看不清她的容颜。我尝试着走近,可每一次挪近,她便消失,那声音也离我远了。
      一声长叹之后,我脱口而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我的音落,女音止了,彻底消失在月色中。我踏着月色穿亭寻找,在一处静池边,几缕萧冷的风从池面吹过。风静了,池中有人影渐现,我看到一位皂袍老者立于池中,他须发银白,我凝望着池中的他,他也凝望着岸上的我。我动,他也在动;我笑,他也在笑。笑过之后,我俩同时寂然。
      隐约间,又有声音起,有人在喊:“梅郎….”
      我竖耳朵细听,是喊我吗?显然不是。小可姓汤,字义仍。
      声音又止了。月色渐冷,再往前走,是一片梅林,梅花在月下散发着暗红的冷光,风过处,一片片花瓣从树上坠落,片片如雪。
      “原来你来了这处衣冠冢,倒让春香一番好找!"我陡然惊醒,发现仍置身在这廊栏的柱椅上。青袍女人不知何时立在我的身后。
      “衣冠冢?”
      青袍女人点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株高大梅树。我惆怅转身,梅树下,果真有一埂丘。
      “我家小姐寄梦春香,会有贵客来访,春香一早便来这古道等。小姐说了,人的情爱本自然,世间众生皆平等,先生若能帮帮小姐,让天下女子莫再遭情孽之苦,春香多年守这梅关古道,也是值了的。"青袍女人停了停,见我一脸疑惑,她揉揉发红的眼睛继续说:“我家小姐当年相思魂断,梅姑爷掘坟开棺,小姐虽复活,但她三魂四魄俱损,不几年便香消魂逝,只余一缕香魂寄在这梅岭,我便来此处设下这处衣冠冢。”
      我黯然立在坟前,脑中不时闪过那尊非道非尼的人像。回过神来,才发现嘴角发咸,脸颊有泪在淌。我愕然,世间情情爱爱,我从青年到白头,自感不懂,为何我如此伤悲?
      青袍女人不知何时离去。
      “世总为情,人生而有情…."梅林里最后一缕残音随萧冷的晚风飘远,整片梅林泛起了涟漪,梅瓣飘落,片片如雪。
      世总为情,人生而有情。我又似乎懂了。
      万历二十六年,我辞了官,归隐乡居,据此段梅关古道奇遇,著《牡丹亭还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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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智齿

庞滟

      夜半,小青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了母亲的呜咽声:“青子,我要回家,我不做手术,听说他们要…要把我的腿割开,锯掉我的一块骨头,我怕成了瘫子….不要做了,拉我回家啊!"小青被吓到了-- 三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哭声。
      小青快速收拾东西,要连夜赶回老家去。原定母亲的股骨头手术下周做,本打算这几天把母亲哄劝到医院,先由父亲照顾着调理身体,没想到节外生枝了。她的智齿突然揪扯着疼了起来。
      车窗外暗黑的风声让小青想起小时候,母亲和父亲吵架后的夜晚,母亲离家出走。父亲拿着一根木棒到处找,找不到就躺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她一个人躲在墙角流泪,担心母亲会被大灰狼吃掉。直到母亲天亮回家,她才一头栽倒,呼呼地睡了。
      她一直不明白…. 吵架后的母亲沉默地做早饭,默默地下地干活儿,不说一句话,未曾和父亲好好谈过一次,直到两人再次因为一些琐事意见不合又大打出手,再次开始离家出走的循环。后来她才懂,母亲在这个家的屋檐下忍受着一个个缓慢的黑夜和白天,是难舍带不走的孩子。
      每年春节前,母亲都要趁父亲不在家时,偷偷给千里之外的娘家写一封诉苦的长信,盼着兄弟姐妹们把她接回家去。信纸上的字都是母亲咬牙切齿写下的,那些字沉重得顶破了纸。小青想不出,姥姥家的人每到年关都会收到两封先后到达的信,会有怎样的心情…. 一封是父亲报喜的信,一封是母亲诉苦的信。
      母亲一直恨那个花言巧语的媒人,把她从几千里外骗过来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成了家。母亲有次回娘家下决心要离婚,却被儿女受伤的一封电报吓了回来。
      父亲也承认母亲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即使路上捡到一根树枝也要带回家,只要抬脚走路就是一路小跑,做什么都是又快又好。父亲却说这不是他想要一起过日子的女人,如果没有生孩子,不是家里太穷,他也会选择离婚,不想过这像石头一样冷硬的日子。
      小青的恋爱被父母的婚姻吓到了。她一直不愿结婚,和那些感到恐惧的黑夜、那些信以及父亲的话都有关,还有一个隐痛是她爱上了一个不想结婚的人,像智齿一样动辄就给她心痛的感觉。她一直没有拔掉智齿,觉得它和她都是孤独的,不该剥夺它生存的权利。
      医院里,母亲瘦小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像个没长高的孩子,一张愁苦的脸在睡梦中紧锁双眉。父亲弓着背坐在旁边的塑料凳子上,头垂到病床上打瞌睡。听到开门声,他急忙出来低声说:“闺女,你可回来了。你妈变卦,说啥也不做手术了。你劝劝吧,我真是怕她了,天天腿疼都说是我给打成那样的。那些年… 唉,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哪真打过她啊,都是吓唬吓唬她。老夫老妻了,不还得我照顾她吗?”
      小青看着高大的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耷头、垂手,她的智齿钻出一阵灼痛。她捂着腮帮吸着冷气,安慰父亲别担心,却暗自忧虑自己与母亲一直性格不合,劝母亲的话她能听吗?
      醒来的母亲见到小青,伸出枯瘦的双手,眼泪汪汪地吵着要回家。眼前的母亲让小青恍惚得不认识了,这是那个板了一辈子冷脸的母亲吗?那坚硬了一辈子的目光如同碳酸钙遇到醋酸一样软得溶于水了。她的智齿莫名其妙地来凑热闹,疼得她直想蹦高。
      母亲安静下来,下床为女儿找药、倒水,劝道:“智齿是没有用的东西,拔" 掉就不会再疼了。
      小青看着母亲拖拽着一条病腿蹒跚着,心里也发起疼来…. 想起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出门时,总是一路小跑,像鸟儿在地上飞。如今的母亲却像一只翅膀受伤的大鸟,在疼痛的黑夜里踽踽独行。
      “妈,我听您的话,明天就去把智齿拔掉。"母亲的脸色柔和起来,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这就对了,没有用的东西留着它干啥呢。”
      “妈您也听我一句话吧,髋关节那地方的股骨头已经坏了,不能工作了,需要换个耐磨的东西代替,有陶瓷的和金属的两种,就像瓷碗和不锈钢碗,您选哪个?”
      “你也想害我吗?我还能活几年,糊弄到死得了!"母亲气鼓鼓地长叹一声,又软了口气说,“看你哭个啥嘛,我听你的,可不要那又冰又硬的一块铁放在肉里,把这吃饭的碗放进去吧,心里能踏实点儿。我这么大年纪还做啥手术,我就怕再见不到你们了。青儿,你啥时候结了婚,妈才能放心地走啊。"母亲撇着嘴角,落下泪来。
      小青把颤抖的母亲拥人怀中轻轻地拍着,安慰道: 妈,不怕啊!我们都在,陪着妈就不怕了,都会好起来的。"她陡然一惊,这感觉好陌生,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拥抱母亲。她桀骜不驯的智齿也安静下来,不那么震天动地地闹腾了。她决定听母亲的话,拔掉这隐藏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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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祭灶爷

杨小凡

       在我的故乡,人们把灶神叫作“灶爷"或“老灶爷"。把“神"变成“爷",这样就觉得很亲切,很家常,一下子他就成了家中的老一。在我五六岁时,由于不喜欢洗脸,又爱满野地里玩耍,脸上常常有一层土,堆积久了就变成了灰黑色。那时,母亲指着我骂,有时一把抓住我,把我的手按在洗脸盆的水中,用右手蘸水,使劲在我的脸上一把一把地洗搓。每当这时,她都边洗边斥责说:脸都黑成老灶爷了,长大了连个媳妇也娶不上!
       那时,我猜想老灶爷的脸一定很黑吧,甚至黑得像锅底上的黑灰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灶爷,不知道他有多黑,就跟母亲犟嘴说,老灶爷在哪里?我咋没见过!每至此时,母亲并不答话,而是扬手在我头上打一巴掌或者揪一下耳朵。这倒给我留下了一桩心事:总想知道老灶爷是谁,他在哪里。
       大约是1977年腊月,反正离过年没有几天了。有一天,父亲赶集回来,很神秘地对正在灶屋熬糖的母亲说,今天请了老灶爷!母亲很高兴,边搅着锅里的糖稀边说,十几年都没请过了,今年得好好地敬奉敬奉他老人家,给咱家带点儿福气!
      我在灶屋门口,听到母亲和父亲的对话后,心里猛地一惊,这次终于可以见到老灶爷了。他的脸到底有多黑,一定要看一看。于是,急忙问父亲:老灶爷啥时候来咱家?父亲一样一样地从竹篮子里往外掏着年货,并不搭理我。母亲是个暴脾气,就高声说:撕烂你的嘴,老灶爷也是你小孩子说的!快出去吧。
      我离开灶屋,走出院子。但我一直不离院门,既然父亲请过灶爷了,他一定会从外面进我家院子的。我就在院子的大门口,不停地向外张望。从中午等到太阳西落,依然没有看到有人向我家这里来。吃晚饭时,我实在是急得不行了,就问父亲:大,灶爷啥时来咱家?半夜里来吗?
      父亲笑笑说,吃饭吧,一会儿就来!
      吃过晚饭,母亲收拾好东西,走出灶屋门口,对我们几个孩子说,都出去玩去,不许进灶屋,过一会儿要请灶爷来!
      姐姐和三个弟弟因很怕母亲,都到堂屋里去了。我就是不走,都等一天了,不亲眼看到灶爷,心不甘。
      母亲见我不走,就扬起巴掌说,你咋不走!
      我带着哭腔说,我保证不吭声,我要看灶爷!
      母亲见我怪可怜的,就说,坐灶门口去,不能吭声!
      母亲同意我留在灶屋,我激动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地跳。这时,父亲用清水洗了手,从竹篮子里拿出三个狼烟炮,走到院子里。冬…咚…咚,三个炮响完后,他才回到灶屋。他又从竹篮子里拿出三炷香,点燃,神情严肃地一根一根一根插在填满草灰的香炉中。接着,母亲把和好的面糊端过来。父亲从竹篮里拿一张花花绿绿、一尺见方的纸。他把面糊抹在纸的四个角上,双手提着,粘在锅台后面碗橱的墙上方,然后后退两步,对着那张纸拱手三次作揖,接着就跪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磕过头后,仍然跪在地上,恭敬地说:“灶爷,灶奶奶,这十几年来不让请你们,俺心里也一直念想着你们呢。感谢你们保佑俺一家老小,天天能吃饱,年年都平安!今年请你们回家,俺会好好地供奉您二老!"
      说罢,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我站在锅门前,屏住呼吸,眼盯着父亲,都不敢大声喘气。
      做完了这些,父亲从身上摸出烟袋,往烟锅里按上金黄的烟叶,就着锅台上的煤油灯点着后,一口一口地吸着。那神情是那种完成一桩大事后的高兴和满足。母亲把白天熬的糖,用刀背敲掉一小块,放在碗里,用热水化着。母亲化这一点儿糖干啥呢?我心里疑惑,但并不敢多嘴问,只是盯着她看。父亲吸完一袋烟,母亲说:送灶爷灶奶奶上天吧!她边说边来到刚才粘上的那张纸前,用筷子蘸着化好的糖稀,往那张纸上一筷子一筷子地抹。抹了五六筷子糖稀后,双手把那张纸揭掉,递给父亲。父亲又跪下来,用火柴把这张纸点着,纸灰向上飞舞。这时,父亲开口说:“灶爷灶奶奶,也给你们嘴里抹糖了,二老上天后多言好事,保佑俺一家老小不磕不碰、有吃有穿、平平安安!"这张纸很快就着完了。父亲从地上起来,心满意足的样子。
      由于隔着锅台,我没有看清纸上面印的是什么,心里十分遗憾。但是,我已经基本看明白了,原来灶爷灶奶奶就是那张纸上画的小人儿,他们的脸一定很黑。母亲往他们嘴上抹糖稀,是要甜甜他们的嘴,这样才能上天言好事,不说我们家的坏话。
      没过几天就到除夕了。做晚饭前,母亲对父亲说,该迎灶爷了!我再次来到灶屋,站在门口。上一次送灶爷时我没吭声,表现还不错,母亲就没有撵我出去,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
      这次迎灶爷,跟七天前一样:父亲先净手,然后放狼烟炮、上香、跪拜,双手把一张印有灶爷灶奶奶的纸粘在锅台后面的碗橱上方。仪式完了之后,母亲才开始做菜。年夜饭做好后,一家人围在堂屋的桌子上,美美地吃起来。这是我吃得最高兴的一顿饭,有六样菜,也可以多吃几块肉,母亲是不会吵的。
      年初一那天,给村里的长辈拜过年,天才亮。我从外面回来,偷偷地跑到灶屋,去看灶爷灶奶奶到底长什么样。原来是一张黑、绿、黄、红四种色的画,画上有十几个小人儿,中间并排坐着灶爷和灶奶奶,两边各有一个跟班儿;画面上还有鸡、狗、猪、羊。现在想来这张画就是一个家庭的缩影。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个意思,对这张画充满畏惧和敬意。他们能管着我们家平安,能让我们吃饱饭,真是太神奇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注意到每次吃饭前,母亲都要用勺子舀一点儿汤,往灶台后一泼,边泼边祷告:灶爷灶奶奶,吃饭了!
      每顿饭,母亲都会这样做,从来没有落下过一次。
      这样过了一年,又到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父亲就会把灶爷灶奶奶的嘴里抹上糖稀,然后点着送上天。每年除夕都会重新粘上一张新的。也就是从家里贴灶爷灶奶奶那年起,我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当然,现在我明白了并不是灶爷灶奶奶的功劳,而是改革开放的原因。一张纸,一个传说中的神,是不能让人们过上好日子的。现在已经93岁的父亲,每年还要送灶神。只是现在住在城市里,父亲就简化了各种仪式,但他的神情依然如故地庄严和充满期盼。
      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母亲总说我的脸黑得像灶爷一样。因为,纸灶爷在灶屋里贴一年,那时都是烧柴草,一天三顿烟熏火燎的,能不黑吗?后来,有几次我想把这个想法同母亲交流一下,可一直没有跟她说。如今,母亲已经离世15年了,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就那么一句想说的话,现在已经没有机会说了。子女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我们确实要珍惜啊!
      这篇文章就要结束了,我想告慰母亲,我现在天天洗脸,你别担心我的脸会黑得像灶爷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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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挑纸

相裕亭

      盐区的火纸….带眼的。
      那种毛边粗纸,早已经成为盐区这边祭奠先人时用的纸钱儿。而那句“盐区带眼火纸"的话,在人们说笑时,却演绎出了另外的一种意思,好像是说某些人做事情,不能同等地对待相同的人。
      但它的本意,就是把祭奠先人所用的火纸,在中间开凿出一个一个圆孔来。
      在盐区人的意识里,只有那样的火纸,才能算是冥币,先人们才会接纳。
      而那样的火纸,最早起源于尚家纸坊。
      当年,尚家纸坊从城里挑来火纸,并不是马上拆封出售,而是要挑至内室,进行再加工….凿出孔来再上市。
      那个时候,盐区北乡没有造纸作坊。祭奠先人们所用的烧纸(冥币),都要蹚沐河、过盐河,到城里去购买。而尚家纸坊所做的营生,就是把城里的火纸成捆成扎地挑来,凿孔加价以后,再摆到自家小店的门口, 地卖给需要的居民。
      火纸,原本也同正常的纸张一样,是一沓子一沓子叠在一起的。可买火纸的人和出售火纸的小贩,偏不说一沓子火纸或者多少张火纸,而是以“刀"来计数儿。
      “来两刀火纸哩!“
      至今,盐区这边的火纸,还是以“刀"来论价儿。
      “给,两刀二十块钱。"这是当今的火纸价格。
      而在那个时候,那种毛边的粗纸,是不值什么钱的。一刀火纸,也就是一把干枣的价儿。
      而销售火纸的小贩,递火纸给买家时,往往是连刀数带价格儿一同报给对方的。至于说,一刀火纸是多少张,每一张火纸又该是多长多宽,无人去计较那些,反正都是给死人用的,一把火烧掉,尽尽活人们的心意,也就罢了。
      盐区北乡的尚家,当年就是以那种价格低廉的火纸起家的。
      当然,尚家销售火纸的同时,还兼带着做牲畜毛皮的生意。主要是给刚剥下来的驴皮和带毛的羊皮上硝搓碱,去掉皮质上的油脂。然后再撑开、晾干,卷成类似于芦席、草捆子一样,挑到城里的皮革厂去,再由皮革厂做成皮帽子、皮鞋和男人们腰间所扎的皮腰带,那就值钱了。
      尚家纸坊兼做的兽皮,是制作皮帽子、皮鞋的第一道工序,是粗加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是不怕脏,能吃苦,能把驴皮、羊皮上的油脂刮干净,再将毛皮晾至半干,就可以挑到城里卖钱。
      尚家人在城里贩运火纸时,意外地发现了那条生财之路。回来以后,便动员家里人,利用空闲时间,去周边村子里收购兽皮,做兽皮加工的生意。
      原因是,尚家的火纸坊,不是天天都有买卖。那种祭奠先人的火纸,是分时节出售的,譬如初一、十五,信教拜佛的人会来买一些火纸烧烧;再就是每年的清明、冬至、春节,家家户户都要祭奠先祖。那样的时候,尚家火纸坊的生意十分火爆,见天要三五个人忙着收钱、递火纸,还忙不过来呢。
      而平常的日子里,无人来尚家购买火纸。所以,尚家人便想起做牲畜毛皮粗加工的营生。那期间,尚家人借助于到城里挑火纸的时机,就可以把他们加工好的“半成品"兽皮,挑到城里卖掉了。回头来,再挑着城里的火纸回来,可谓是来回两不落空儿。
      外人说,尚家人挣的都是“死钱"。
      是的,尚家销售火纸是给死人用的,是“死钱"。而兜售兽皮,更是在捅死的牲畜身上,再“捞"一把。怎么说,都没有脱离一个“死"字。
      所以,盐区北乡那边的人,把尚家人与地方上的屠户和帮助死人收殓的阴阳人,看作是同一类不吉祥的人。平时,尚家人很少到旁人家去串门,怕人家忌讳。大年初一拜年时,他们家门庭冷清….无人到他们家来拜年,他们家里的人也不到别人家去拜年。谁愿意在那个时候,见到与“死"有关的人家呢。
      好在有一条,尚家人出门比较安全,尤其是尚家人挑着火纸走在路上时,无人去打劫他们。谁若抢那火纸,等于咒骂自己家中死人了。想想,那该是多么晦气!所以,就连拦路抢劫的贼寇,见到尚家人挑着火纸过来了,也都远远地避开。
      当时,人们从盐区北乡进城,要途经一条宽约三里的沐河大河谷。那河谷里芦苇丛生,常有劫匪出没。可他们从来不抢劫尚家挑火纸的人。
      沐河的河谷又称为麦湖。大概的意思是说,冬春时节,人们在那宽阔的河谷里种上小麦。转年,春风一吹,小麦儿起节,原本“贴地绿"的麦苗儿,很快就变成了一片麦浪翻滚的湖泊。
      麦湖起“浪"以后,赶上当年雨水来得迟,两岸人家都能吃上新麦。若是当年雨水旺,或是上游雨水来得早,眼看到嘴的麦子,也都随着大水漂走了。
      所以,依河而居的麦湖人家,经常是守着麦田没有饭吃。
      而没有饭吃的麦湖人,便偷,便抢,即使七八岁的小孩子,都晓得拦住过往的行人,伸手讨要钱财。
      “哎哎哎!你的东西掉了!"
      这是麦湖人拦路抢劫时惯用的手法。他们扔一个物件在你身后,诱导你回去捡。
而正在赶路的人,若真是回头去捡了,那可就上当了(那是诱饵),上来几个讨要“分红"的人,非把你身上的钱财给你“分"光不可。
      倘若赶路的人识破那是个局,选择了不予理睬或是调头走开,那也不行,前面芦苇丛里,忽而又会冒出一个人来,拦住你的去路,怎么着你也得摸几个铜板给他们。他们肚子饿呀!
      唯有尚家人挑着火纸过那麦湖时,无人拦挡。讨要火纸,既晦气,又不能当食物吃,要那个干啥。
      可久而久之,尚家人从城里挑来的火纸次数多了,麦湖里的劫匪,还是从中看出了“漏"儿。
      一担火纸,如同两斗糠草一样重。可挑在尚家人的肩上,却像是挑着两筐湿土一样沉,压得他们肩上的小竹扁担“吱吱呀呀"地欢唱,这对于常在麦湖边打劫的匪徒来说,那可就是事了。
      一日,他们在尚家人挑着火纸走进麦湖后,逼其落下担子,扯开火纸一看,呀!纸里藏着白花花的钢洋。
      原来,尚家人在那火纸中间凿出洞来,把兜售兽皮挣到的钢洋,一个一个,一排一排地塞进那纸的洞洞内,再一层一层地铺上火纸。那样,挑着火纸赶路时,既听不到钢洋的碰撞声响,又可以骗过见钱眼开的麦湖劫匪。
      这在当时,可谓是一段民间传奇!
      而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尚家纸坊早已不复存在。可尚家人凿纸藏银,出售带洞的火纸敬先人的习俗,却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现如今,那种凿眼藏钱的火纸,在盐区有了一个较为贴切而又形象的名字一一一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