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ese Stories in English
Ordinary People 11
百姓人家(2023), 秦俑/赵建宁选编
1. 归仁绿豆饼 3. 担当 4. 蒲公英
2. 杀牛 5. 双黄蛋
1. 归仁绿豆饼
墨中白
归仁是泗州北大门，每年洪水来犯，就有官家驻归仁街，巡视加固归仁大堤。巡视人不算官，可在归仁镇老百姓的眼里也是大人哩。
大人姓董，董大人常驻归仁后，白天带人到大堤察看堤坝，晚上，他喜欢一个人沿街去巡堤，望着眼前人来人往，闻着从巷子里飘出来的葱香味儿，他感觉一天跑的路，值得。他就喜欢这人间的烟火气息。
归仁老街，南北长，沿街商铺林立，酒馆、饭店也多。董大人不爱到酒馆吃饭，喜欢吃本街人炒的家常菜。早餐和晚饭，董大人是自己烧，午饭才让人做。来给董大人做饭的人，董大人是给报酬的，可他们不要。董大人感觉心里过意不去，可做饭的人都说，让大人及时吃上热饭，是街上人最开心的事。董大人有时候也会陪烧饭的人喝两杯，酒是街上人烧的醉圣大曲。董大人喜饮酒，但不贪杯，更不会醉酒。常有陪他饮酒的做饭人，三杯酒下肚，就会和大人推心置腹说着街上的事，故事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更多时候，董大人是听，他喜欢听人讲述老街上的事。
董大人中午吃饭的地方，两间茅草房，一间砌两个土灶，一间摆一张四方小木桌。董大人、跟班，还有做饭人，一人坐一面，一面空着对门。三个人四菜一汤，数量不变，变化的是做饭的人和菜的样式。四个菜，有两样菜是不变的，其中之一是杂鱼锅贴，鱼是跟班下网捕的，什么鱼，不固定，逮着什么吃什么，鱼是一锅蒸，鲜得很。另一个就是绿豆饼。绿豆饼是董大人自己用绿豆面做的小圆饼，和铜钱一般大小。董大人做饼的锅，做饭人都见过，平底条腿支起，直接在锅底烧火。变的，是食材，就像绿豆饼做法很多，烧炒、油煎、汤炖等，董大人喜欢每种烧法，每个人做出来的口味都不一样。也许菜也是有灵魂的，每个人的灵魂不同，做的菜才会各有特色。除了杂鱼和绿豆饼不变，另两个菜就是时令蔬菜，来做菜的人，似是约定俗成地从家中菜园里摘来茄子、豆角或是黄瓜、西红柿一一不多，就带两样，够三人吃一顿的。在做饭人看来，与其说是给董大人做饭，倒不如说是来打平伙的，拿上自家菜园里种的蔬菜和董大人一起拼桌吃，实是自己赚了，极少有人会收董大人给的报酬。
其实，董大人最爱做菜了，还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张嘴吗，要好好吃，不能亏待自己。归仁百姓知道，董大人说的好好吃，不是指的大鱼大肉，而是要把粗茶淡饭做得有味道。同样是山芋稀饭，在董大人手里，做的花样可多了，他用山芋配玉米面，或是做山芋叶荞麦面，也可用山芋藤熬红豆稀饭，总之，他能将手上的食材，变着花样做。董大人常说，做饭是生活的一大乐趣，人生苦短，如果再不好好做饭，这日子过得就少点儿味儿了。
归仁大堤长哟，每次巡查回来，董大人真是饿了。吃着他们用心做的午饭，董大人会伸手抓一把夏日里的风，洗下脸，舒服。而归仁的百姓望着长长的大堤，放心哩。别说是做一顿午饭，就是一日三餐，全由他们提供，大家也会答应的。
董大人做的绿豆饼，绿豆是他自己种的，面是他自己磨的，从和面到制作，都是他。吃过绿豆饼的做饭人，回来都夸好吃。大堤宽厚，董大人在上面种绿豆，收好的绿豆，让流动的水帮他磨成面粉，听说那盘石磨很大，五人合抱，抱不过来。没有人见过那石磨，却听了不少传说。总之，董大人做的绿豆饼，口味纯正，就两个字….好吃。
这个夏季的雨下个不停，董大人巡视的大堤，有两处差点儿漫了，好在及时发现，加固好，上游水才顺利平安流进洪泽湖。大水无犯，归仁百姓放心了，但由于田里内涝，有多户人家怕是要绝收了。
董大人心软，平日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挨饿。生活如此美好，吃不上饭，活着遭罪哩。他和跟班说，大水已去，近期无忧，去把今冬有可能缺粮吃的农户摸排好。跟班的领会去办，收秋时，那些绝收的百姓，家里有了少许绿豆饼，内心不慌了。
树叶枯落，雪花飘来，河水渐暖，荷叶冒尖。往年这个时候，董大人又该上堤来了。可今年来的不是董大人，归仁人只知道他姓黄，是知府派来巡视大堤的。姓黄的住到归仁街，尝遍大小酒馆。姓黄的爱吃一道菜，油炸绿豆饼。绿豆饼，归仁人也常吃，油炸的，极少有人舍得吃。百姓没有人尊称他为大人，背地里都喊他姓黄的。姓黄的也去巡堤，听说他上堤后，会派跟班去沿河转一圈，他躺在那两间茅草房里的竹床上，寻思着晚上去哪家酒馆喝两杯。
街上人开始怀念董大人在的夏天，特别是那些给他做过饭的人，更是想和他喝两杯酒，说说镇上新发生的一些事。
听泗州人说，董大人犯事了，是因为不懂规矩。一个巡堤的，管好那长长的大堤就行，还操心街上人吃上吃不上饭干吗？
泗州谈论董大人的人很多，可归仁街更多人在说董大人做的绿豆饼，真香。
"听说，每次姓黄的回泗州城，都会捎带些给府衙里的人，连知府也夸：“好吃。
只是姓黄的一听到，董大人边巡堤边拖起个小石磨磨着绿豆面，就会摇头说： “怎么可能？"可是巡遍整个大堤，也没发现传说中的那座大石磨。那么多绿豆面从哪里来的呢？姓黄的想不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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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杀牛
伍中正
刚进腊月，姜富贵心头一热，不愿再喂牛了。
五年里，起早贪黑的姜富贵看着自己的牛从小牛到大牛，从膘不好到膘肥肉满，越看越喜欢。
腊月里，腿脚不再灵便的姜富贵想把那头喂养了五年的牛杀了，该卖卖，该留留，也算是对自己五年喂牛经历的一个圆满交代。
说话速度不快的姜富贵把杀牛的想法第一个跟村主任赵德瓜说了，他说得有点儿吞吞吐吐。心领神会的赵德瓜听懂了他的意思，赶紧劝他，别急着杀牛，喂着牛，说不定将来会有好处的！
起初清楚到后来有点儿疑惑的姜富贵问，好处在哪儿？
赵德瓜坚持一个理坚持一个说法。他说，总之会有好处，至于有啥好处，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
脑子里装着疑惑的姜富贵把杀牛的想法吞吞吐吐地跟儿子说了。儿子很快听明白了爹的意思。儿子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不同意杀牛。在外打工的儿子说，把牛喂养着，将来会有好处的，再说，杀牛会有危险的。
让儿子说得有点儿疑惑的姜富贵问，好处在哪儿？危险又在哪儿？
儿子说，好处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你要没了牛，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了。
儿子说完，伤心得只差哭了。
铁定要杀牛的姜富贵说，儿子，你放一百个心，安心在外打工，死心塌地对你媳妇好，看好我的孙子。以后，我找人说话去！
姜富贵把杀牛的想法还对一个人说了，那个人是海棠秋。
海棠秋原来是年轻姜富贵的女人，十年前成了别人的女人。离了婚的姜富贵没有憎恨海棠秋，海棠秋也没有恨姜富贵。在一起，依然有话说话，有事共事。
海棠秋坚决不支持姜富贵杀牛。海棠秋说，牛杀了，就啥也没有了，说话、做伴儿的东西都没有了。喂养着牛，将来说不定会有好处。至于有啥好处，我也说不上来。再说，杀牛不安全，说不定会有危险。
遭过村主任反对遭过儿子反对的姜富贵说，海棠秋，这回，你别拦我，杀了牛，我给你送一大块腱子肉。海棠秋一听，再不劝认死理的姜富贵。
姜富贵再不跟别人说要杀牛的想法了。他知道，只要跟谁说，谁就不同意他杀牛。
腊月的日子是赶着趟来的。过了一天，心情急迫的姜富贵找了六十岁出头的屠夫柳一手。柳一手两个名气很大。一个是杀牛的名气，一个是娶不上女人的名气。
提着两瓶酒拿着一条烟的姜富贵走进柳一手家里，开门见山地说，进了腊月，请柳师傅杀牛。说完，把酒和烟放在柳一手沾满油渍的木桌上。
柳一手推辞说不杀牛。柳一手寒心地说，杀了半辈子牛，连个女人都没有娶上，放下杀牛刀，再也不杀牛。非要请柳一手的姜富贵说，我五年才找你杀一回牛，你不答应，面子上过不去，还是杀吧！柳一手经不住姜富贵的劝，说，杀！
柳一手提着叮当响的刀具出现在姜富贵禾场上时，又迎来了腊月的一天。一夜没睡的姜富贵小心地把牛牵到禾场上。就在柳一手用套过很多牛的绳套去套牛的腿时，那牛发疯一般跑了起来。这让柳一手没有想到，更让姜富贵没有想到。
姜富贵的牛不顾及姜富贵拼命的喊叫和愤怒的诅咒，没有停下脚步的想法，死命地在村子里狂奔。
嘴里息了骂声和喊声的姜富贵急了，瞪大眼睛焦急地看着禾场上的赵德瓜。赵德瓜说，赶紧报警，让派出所民警枪击。
等派出所民警赶到时，有点儿疲倦的牛卧在海棠秋的地头，看着腊月的天空。心情还没有放松的姜富贵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民警说，牛再不会疯跑了，等我牵过来，杀了！
几乎是跌跌撞撞走过去的姜富贵缓慢地走向自己的牛。等嘴里不停喘着粗气的姜富贵走到地边，那牛疯了一般，站起身来，用头上的犄角狠狠地扎了一下姜富贵。远远地，就能听到牛角扎着姜富贵的声音。
无处可逃的姜富贵疲软无力地倒了下去。看的人急了，民警更急了，端起枪对牛射击。
砰！砰！两声枪响之后，牛也慢慢倒了下去，牛血从牛的头部汹涌地流出来，浸透了海棠秋的那块地。
海棠秋一阵号啕。那阵号啕，幽远地穿过腊月。
赵德瓜安排村人把已经断气的姜富贵抬到了他的家中。海棠秋坐在姜富贵的尸体旁又一阵号啕，只是，这阵号啕，没有先前在地头时响了。
地头，柳一手用刀熟稔地剥着牛皮。很快，牛就被柳一手手中的刀分割成皮是皮肉是肉了。
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还有左邻右舍，都吃着柳一手割下的牛肉和内脏。餐桌上的牛肉、牛汤热气腾腾。
姜富贵的儿子说，众亲友和乡亲，敞开吃那些牛肉。不吃，我爹走得不安心！
餐桌上，海棠秋没吃一口牛肉。看着那些牛肉她就恶心。赵德瓜也没有吃一口牛肉，看着那些牛肉他就想吐。
安葬完姜富贵，海棠秋当着姜富贵儿子的面说，你爹就是不听劝，让他喂养着牛，偏不听。
安葬完姜富贵，赵德瓜当着姜富贵儿子的面说，你爹要是喂养着牛，不想着在腊月杀牛就好了。
姜富贵的儿子说，我也是这么劝他的，他就是不听。说完，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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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担当
麦浪闻莺 (谈旭华)
匈奴征东大将军石勒驻扎的营盘，自是布局严谨，攻防兼具。
百里连营呈品字形盘踞在汉江边上，周遭还被三道深沟壁垒环护着。高耸人云的瞭望台下，弓弩手、马刀队、步战车依次严阵肃立。但有传令兵驰过，立时鼓角铮鸣，喊叫厮杀震天，尘土飞扬蔽日，直叫人看得两腿发软心惊胆寒。
石勒跃马扬鞭。夷甫先生，观我大军的此番操演，可有见教？
被生擒的西晋太尉兼尚书令王衍，此时面如死灰，如丧考妣，早已没了往日气定神闲的神态。
王衍出身琅琊名门，字夷甫，少时外表俊秀，风姿文雅，笃好老庄学说，为玄学清谈领袖，时人无不推崇效仿。他抬手擦了下额头的冷汗说：大将军自是英雄盖世！此次长途奔袭，用兵神诡，在下已经领教了。反观我大晋军队，武备松弛，又乏操训，犹如散沙，焉能抗拒大将军？石勒听了，在马背上狂笑不已。
双手被缚的襄阳王司马范瞪大双眼吼道：王大人，你这是什么话？今败则败矣，你何必摇尾乞怜，在这儿糟践我殉乱的二十万大晋将士呢？难道，你是怕砍头吗？我呸！
王衍一时羞辱难当，强辩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
石勒哈哈大笑，抡起鞭子猛抽。好你个司马范，好你个襄阳王，难道就你不怕死？那好，我就成全你！还有你任城王司马济、
吏部尚书刘望、豫州刺史刘乔一少顷，十多颗鲜血淋淋的人头，便被如狼似虎的匈奴兵挂在了旗杆上。
说起来，这是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四月间的事了….
司马炎一统天下后不久，由于大臣专权，皇权衰弱，遂引发了分封在各地的司马氏诸王的连年混战，史称“八王之乱"。这些诸侯王起兵的终极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登大位、临天下。北方的游牧部落趁势而起，率军南下大肆抢掠，其中羯族人石勒率领的大军于正月间就兵指襄阳，意图先占江汉，再取洛阳。见胡人来势汹汹，西晋东海王司马越尽点洛阳之兵去堵截。三月，司马越病故，众人皆推王衍为帅，继续御敌。王衍认为这些年兵疲民困，且忧惧失败，就反复推托，拒不敢当。众人不允，王衍无计，就错误地决定先奉司马越灵柩回东海安葬，再谋拒敌之策。没想到，途中竟被石勒大军截杀，二十万人几无幸存。
先生受惊了！石勒跳下马来，上前亲密地挽住王衍的臂膀。先生乃当今名士，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请教您！
中军大帐自是另外一番风景。胡姬舞姿妙曼，美酒佳肴留香。王衍一时心里迷糊，真不知身在何处。
石勒嘴嚼羊腿，手持酒杯。我原本是上党郡的一个武夫粗人，素来仰慕先生的才学，敬佩先生视钱财如阿堵物的品行。但令我疑惑的是，夷甫先生历任黄门侍郎、中领军、尚书令、尚书仆射、司徒等要职，想必政务军情缠身，您哪有那闲暇时间，去整宿清谈争辩《老》《庄》之事呢？
王衍轻咳了两声。我对抽象玄虚的东西产生兴趣，也是被逼无奈啊！魏晋易代之际，司马氏控制了曹魏政权，除了继续进行对外战争，还在朝内大力铲除异己，造成了空前的恐怖气氛。险恶的生存环境，加上沉痛的心灵创伤，让人对现实生活感到厌倦，甚至悲观，所以我兴趣发生转移，把视线投注于自然界。
石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晚，两人相谈甚欢。
推杯换盏间，不知怎么又聊到了西晋的旧事上。
王衍便起身，一揖到地说，回禀大将军，说实在的，我年轻时就不喜欢参与政事，只是随牒推移，才至此位。然大晋兴亡，自有天数，我个人是无能为力的。今将军天生神武，手握重兵，又兼领并州刺史和汲郡公，更要挟雷霆万钧之势直取长安，平定四海，早登帝位，以救万民于水火呀！
石勒沉吟半晌。既如此，那夷甫先生可否归附于我，助我一臂之力？王衍内心翻腾。别看现在石勒张牙舞爪的，试看天下争雄，究竟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呢！他便躬身施礼说，夷甫本是个信口雌黄之人，被世人推举谬赞，浪得虚名
而已。现如今，我年事已高，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石勒再也按捺不住，嗖地拔剑而起：好一个狡兔三窟之徒！你少壮就登朝，身负重任，直至白发苍苍，怎么能说是从不参与朝政呢？你是食君禄而不尽王事，啊！现在，你却反过来游说我谋逆篡位，好保全你的性命。误国祸害天下者，正是你这等罪人！难道，你想试一下我的利剑吗？谋士孙苌急忙劝阻道：大将军，杀了这样的人，岂不污了您的剑？是夜，王衍被人推倒墙壁，压死在下面，时年56岁。
据史传续记：
衍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勘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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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蒲公英
王小东
三角广场的航天发射厅里充满了离愁别绪。
航天发射厅位于三角广场的西南角，发射厅的正中间摆放着一排淡蓝色胶囊状飞行器。明天中午，人们将在这里同人类的英雄们告别，这些英雄将走进为他们量身定制的飞行器，开始漫长的宇宙航程。凝结着人类最新科技的飞行器，将护佑英雄们穿越强粒子辐射带，与极端环境抗争，最后在宜居的备用星球上降落，为正在面临生存危机的人类寻找新的栖息地。
发射厅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再一次检查了我体内的植入装置，这些装置将确保我的位置信息时时处于被掌控之中，随后便示意我离开。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快步走出三角广场。广场前的主干道整齐地铺着花岗岩，道路两侧爬满了不知名的低矮植物，一簇簇，一丛丛，单调地向远处延伸。妈妈向我抱怨，说如今这些植物都生长得蛮横无比，毫无情趣可言。而远古的植物既温柔又可爱，听说有种植物在大地上独自生长，到了适当的时节便开出细碎的黄花，结出降落伞般的果实。
大数据中心办公楼耸立在林立的建筑中，在生存危机下还能心无旁骛工作的人，恐怕都在这里了。接待人员的服务热情又周到，确认过我的预约信息后，便微笑着把我带到私人定制空间。
空间里的工作人员做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然后熟练地在我身上插满仪器的连接线，我看上去像一只变异的章鱼。对于大数据中心而言，在庞大的数据库中筛选出适合的约会对象并非难事。
略微遗憾的是，我只有短短的一天时间，工作人员特意为我量身定制了加速体验模式。一切准备就绪，我静静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红色开关，我知道，现实和虚拟之间只隔着那个红色的按键。
不需要长时间适应，置身于虚拟情境之中，我感觉周遭如此真切，铺满白色沙砾的海滩在日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赤脚踩在上面，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面前是深蓝色的海面，海浪推搡着往前赶，再远处是群山，起伏的山势让人误以为那是固化的海浪。海风掠过，淡淡的咸湿气味儿沁人心脾。
海边的长凳上，男人只露出侧脸，乌黑蓬松的鬈发盖过耳郭，白皙的脸棱角分明。定制服务时我提出了额外要求，不能暴露彼此的真实长相，我总觉得外形是恋爱的杀手。
我瞄了一眼计时装置，知道十分钟后将会发生什么，对于不谙情事的我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莫名地恐慌起来，这恐慌就像已经点燃的火苗，压住了这头，那头又蹿了起来。
大数据中心的服务很贴心，我虽然选择了加速模式，但是该有的体验却没有短斤少两。我和这个陌生的男人经历了一对恋人该有的所有过程，比如，上一刻是温存，下一刻是争吵，争吵过后是浪漫，浪漫之后又是温存，周而复始，转着圈儿又回到原地。男人的侧脸很迷人，白皙得像干净的纸，让人有想在上头留点儿什么的冲动。我有些后悔，当初应该选择看看对方的真实长相，那一定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吧。
嘀嗒嘀嗒，计时装置响起了恼人的提示音，这声音让人的心沉沉地往下坠，我还在回味着刚才同他一起牵手走过橡树街的情景。
“我们再去一次橡树街吧。"男人一开口，我便流露出被他人洞穿心底秘密的窘迫，慌乱地点点头，而后又迟疑地摇摇头。既然分别在所难免，重走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抬起纤细的手臂，文在手臂上的那株植物青翠欲滴，黄色的花朵和青翠的叶子相得益彰。我告诉男人，这是一株注定只能孤独生长的植物。男人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他用修长的手抚摸我手臂上的文身，就如同文在我手臂上的植物长在了他的心里。
倒计时的提示音再次响起，一切该结束了。我们沉默着，谁都不忍心先按动那个红色按钮。离别在所难免，我走出定制空间时怅然若失。工作人员兴奋地告诉我：“你们的亲和度接近满分，这太不寻常了。对方提出了线下见面的申请，你们可以在现实中约会了。"大数据中心的虚拟恋爱服务，最终目的是筛选出适合的男女，并帮他们成就婚姻，也许我和他真的是天作之合。
我抱歉地对工作人员摇摇头，走开了。
第二天，我按照保密约定，头戴面具登上了形如胶囊的淡蓝色飞行器， 角广场上，前来送别的人们脸上流露出不舍的表情。我知道，这里并没有我的亲人，我对妈妈说我要出差，时间会长一些。妈妈不知道我将踏上未知的危险之旅。大厅的电子显示屏上，我挥手同人们作别，文在白皙手臂上的那株远古植物清晰可见。
大厅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正默默地注视着电子屏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位英雄手臂上的刺青，黄色的花朵和青翠的叶子无比真实地映人眼帘。
多年后，男人偶然在古本资料中看到了那株传说中的植物，书中记载这种植物叫蒲公英，成片生长在远古的沃野中。
他多想亲口告诉那女孩，蒲公英从来不是独自生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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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双黄蛋
李士民
大黄鸡临走前，下了一枚硕大的双黄蛋。
双黄蛋被我娘小心地放在灶台上，鲜亮，生动，温热，像贵客临门。
大黄鸡要去的地方并不远，柳湾村，我大姨的村庄。前一段，我大姨病了，做了手术，身子弱。平时，我大姨对我娘好，我娘要我大姨的绣花鞋，我大姨立刻从脚上脱下，眼都不眨；我娘要我大姨家的山羊，我大姨马上把羊绳从树上解开，递给我娘，脸都不红。大姨说，我娘就是要她的头，她都会割下来。
这会儿，大姨病了，我娘也不能无动于衷。其实，我家也拿不出贵重的财物帮助大姨，所以，我娘准备把大黄鸡送过去，给大姨炖鸡汤。
没想到，忠诚的大黄鸡，最后分别的时刻，奋不顾身地下了一个双黄蛋。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被窝里梦游，就被我娘拽醒了。娘把煮好的双黄蛋放在枕头边，告诉我，这个双黄蛋，你和弟弟分了吃，一人一个蛋黄。我兴奋得像得到了一个恐龙蛋，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连点了六个头。
于是，我把弟弟拽起来，商量怎么吃双黄蛋的事。我弟弟，平日看起来像个傻蛋，只要争论起吃的事，就像个滑溜的驴屎蛋。他提出让我吃鸡蛋白，鸡蛋黄留给他。我说不行，咱比赛，谁赢了谁吃完，谁输了谁不吃。弟弟攥紧拳头，比就比，剪刀锤子布。
剪刀锤子布，三局两胜，弟弟变成了缩头乌龟，他立马哇哇大哭起来，滑到地上打滚儿蹬腿耍赖皮。我说上场比赛取消，咱们再比一次，这次是长跑比赛，谁先跑到沱河堤谁就是赢家，谁是赢家双黄蛋就是谁的。
我手里捧着双黄蛋，嘴里喊着三二一开始！我和弟弟撒腿向沱河方向跑去。当然，这次耍赖皮的是我，很明显，长跑比赛弟弟哪能是我的对手，几分钟后，弟弟就被我甩在了后面，再过几分钟，弟弟的影子就被庄稼淹没了。
我一口气跑到沱河岸上，手里高高举起胜利的果实一一双黄蛋，沱河水，哗啦啦地流，我的心，哗啦啦地被打开了。
是的，双黄蛋我不舍得吃，我是准备送给崔影的。
崔影是柳琴戏剧团的演员，这几天来村里演出。崔影的腰身像风摆杨柳，样子像贵妃醉酒。崔影一出场，闹人的小孩儿会停下哭闹，崔影一出腔，台下的咳嗽声会消失。
其实，上一年，崔影来村里唱柳琴戏，我就准备了一个鸡蛋，没想到，贪吃的弟弟偷梁换柱，给我搞了一个鸡蛋壳。那时，我心里有气，发不了脾气，心里有苦说不出来。
这一回，哪里还能再错过呢。
我知道，一大早，崔影就会来沱河边练嗓子。
果然，崔影就在河边，她正迈着碎步，扭捏着身子，唱着柳琴戏《马古驴换亲》：
见买主不由我泪珠直滴，
霎时我怀抱冰凉到心底。
夫年老妻年少怎能到头，
等待我薄命人尽是委屈….
只是，在崔影身边，那扮演马古驴的男演员也在练嗓子，那个演员长了一张驴脸，发出的声音也像驴叫：
孩他娘有病下世早，
撇下两个儿子一个闺女，
大儿子今年四十九，
二儿子今年四十七，
就数闺女岁数小，
打春后她才四十一….
我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观望，紧握拳头，恨得牙齿发酸，脚底发痒。
还好，我发现不远处的树杈上，崔影的布兜就挂在上面，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双黄蛋塞进了布兜里。
一百个没想到，那个驴脸演员要去玉米地里拉肚子，关键是，去玉米地半道上，还拐了个弯，绕到了那棵树边，伸手从布兜里掏走了双黄蛋，而且，那张驴脸得意忘形，龇牙咧嘴，像一头挨鞭子的驴。
正好，我弟弟赶了过来。我对弟弟说，看到了吗，那个驴脸演员，偷了咱们的双黄蛋，躲进了玉米地。弟弟一听，满脸深仇大恨，从裤兜里取出弹弓，掏出一把楝豆，兔子一样钻进了玉米地。
不大一会儿，只听哎呀一声，驴脸演员提溜着裤子从玉米地里跳了出来，一定是我弟弟的楝豆射中了驴脸或是驴屁股。我弟弟在前面跑，驴脸演员嗷嗷直叫在后面追。趁着这个机会，我跑进玉米地里，找到了那枚丢在地上的双黄蛋，转身跑回了河堤。就这样，我再一次把双黄蛋放进了崔影的布兜里。
我弟弟跑呀跑，驴脸演员追呀追，眼看就要撵上了，我弟弟像一只猴子，噌一下爬到了一棵大树上。我弟弟在树上做着鬼脸，驴脸演员在树下耷拉着驴脸，驴脸演员说，我就在树下等你，看你能上天不。
我弟弟没上天，驴脸演员却蹬起蹄子，向村里跑去，因为村里的舞台上，响起了锣鼓家伙，驴脸演员，要登台呢。
第三天一大早，我还在被窝里梦游，就被我娘拽醒了。娘把双黄蛋放在枕头边，告诉我，这个双黄蛋，你和弟弟分了吃，一人一个蛋黄。
我娘还告诉我，昨天晚上，娘送给崔影一个小手帕，崔影送给娘一个双黄蛋。其实，我娘也是个戏迷，我娘也是崔影的粉丝。
我和弟弟吃着双黄蛋，我弟弟的脸变红了，我的脸变绿了。